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也认为有责任常来拜访他的朋友,为他解闷。每次他走进安德烈叶菲梅奇的房间,总是做出毫无拘束的样子,不自然地哈哈大笑,一再向他表明他今天气色很好,谢天谢地,事情正在好转,由此也可以得出结论,他认为自己朋友的病情毫无希望了。他至今没有归还在华沙借的款子,所以总是羞愧难当,神情紧张,故意扬声大笑,说些逗趣的事。他的那些笑话和故事现在变得没完没了,这对安德烈叶菲梅奇和他本人来说都成了苦事。
他一来,安德烈叶菲梅奇照样脸对着墙躺在沙发上,咬着牙听他说话。本来他的内心就压着层层积怨,他感到随着朋友的每一次来访,这积怨又加高一层,似乎快堵到他的喉咙口了。
为了摆脱这些浅薄的感情,他赶紧去想,不论他本人,还是霍博托夫,还是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迟早都要死的,不会在这自然界留下一丝痕迹。如果设想百万年之后有个精灵在宇宙中飞过地球,那么它所看到的也只是粘土和光秃的峭壁。一切,不论是文化还是道德准则,都不复存在,连牛劳都长不出来。那么对小铺老板的惭愧,渺小的霍博托夫,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的令人苦恼的友谊,这些又算得了什么?这一切都微不足道,无聊得很。
然而这样的推理已经无济干事。他刚想象出百万年之后的地球,这时从光秃的峭壁后面却闪现出穿着高统靴的霍博托夫或是故意哈哈大笑的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甚至能听到他那羞愧的低语:“华沙的借款,亲爱的,我过几天就还……一定。”
十六
有一天下午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来了,当时安德烈叶菲梅奇正躺在沙发上。事有凑巧,这时霍博托夫拿着一瓶溴化钾也来了。安德烈叶菲梅奇费劲地爬起来,坐好,两只手撑着沙发。
“今天,我亲爱的,”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开口说,“您的脸色比昨天好多了。您变年轻了!真的,变年轻了!”
“是时候了,也该复原了,同事,”霍博托夫打着哈欠说,“这么拖拖拉拉恐怕您自己也厌烦了吧。”
“会复原的!”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快活地说,“我们还要活到一百岁呢!肯定的!”
“一百年不好说,再活二十年不成问题,”霍博托夫安慰说,“不要紧,不要紧,同事,您可别泄气……别再胡思乱想了。”
“我们还要大显身手呢!”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扬声大笑,还拍拍朋友的膝头,“我们要大显身手的。上帝保佑,明年夏天我们去高加索,骑着马儿走遍全境,--跳!跳!跳!等我们从高加索回来,等着瞧,说不定还要操办婚礼呢,”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调皮地挤挤眼睛,“我们让您成亲,亲爱的朋友,让您成亲……”
安德烈叶菲梅奇忽地感到,积怨已堵到喉头,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
“真庸俗!”他说,立即起身走到窗前,“难道你们不明白你们说得太庸俗了吗?”
他本想说得委婉些,礼貌些,然而不由自主地突然捏紧拳头,高高举过头顶。
“别管我!”他大喝一声,嗓音都变了,涨红了脸,浑身打颤,“滚出去!两个人都滚出去!滚!”
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和霍博托夫都站起来,先是莫名其妙地望着他,后来害怕了。
“两个人都滚出去!”安德烈叶菲梅奇继续喊道,“呆子!蠢材!我既不要你们的友谊,也不要你们的药水,蠢材!庸俗!可恶!”
霍博托夫和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不知所措地交换一下眼色,退到门口,进了前室。安德烈叶菲梅奇抓起那瓶溴化钾,使劲朝他们背后扔去。玻璃瓶砰的一声在门槛上砸碎了。
“见你们的鬼去!”他用抽泣的声音喊道,追到前室,“见鬼去!”
客人走后,安德烈叶菲梅奇像发疟子一样不住打颤,躺到沙发上,不停地嘟哝着:
“呆子!蠢材!”
当他平静下来,他首先想到的是现在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一定羞愧难当,心情沉重,这一切太可怕了。以前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头脑和分寸跑哪儿去了?通情达理和明哲的冷静跑哪儿去了?
医生十分内疚,不住地埋怨自己,弄得彻夜未眠。第二天早上,十点来钟,他动身去邮政局向邮政局长陪礼道歉。
“昨天的事我们就不要提了,”大为感动的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紧紧握住他的手,叹口气说,“谁再提旧事,让他瞎了眼。留巴夫金!”他忽然大叫一声,弄得邮务人员和顾客都吓了一跳,“端把椅子来!你等一下,”他对一个农妇喊道,她正把一封挂号信从铁格子里递给他,“难道你没看见我正忙着吗?”他又转身对安德烈叶菲梅奇温柔地说:“请坐呀,我恳求您,亲爱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