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誉要紧啊!”
他又走了一会儿,抱住头,用悲惨的语调说:
“是的,名誉要紧!真该死,当初我就不该起意到这个巴比伦①来!亲爱的,”他对医生说,“您蔑视我吧:我赌输了!借给我五百卢布吧!”——
安德烈叶菲梅奇数出五百卢布,默默地把钱交给他的朋友。那一位因为羞愧、愤怒依然满脸通红,没头没脑地赌了一个毫无必要的咒,戴上帽子,出去了。大约过了两个钟头他回来了,他倒在圈椅里,大声叹一口气,说:
“名誉总算保住了!我们走吧,我的朋友!在这个该死的市里我连一分钟都不愿意多待。到处都是骗子!奥地利奸细!”
当两位朋友回到他们的市,那已经是十一月,满街都是厚厚的积雪了。安德烈叶菲梅奇的职位已由霍博托夫医生接替,不过他还住在原来的房子里,等着安德烈叶菲梅奇回来后腾出医院的寓所。他称之为厨娘的那个丑女人已经住到一间厢房里。
里又散布着医院的流言蜚语,传说那个丑女人跟事务长吵架闹翻,还说事务长好像向她下跪求饶了。
安德烈叶菲梅奇回来的第一天就不得不找房子搬家。
“我的朋友,”邮政局长畏畏缩缩地对他说,“原谅我提个不礼貌的问题:您手里有多少积蓄?”
安德烈叶菲梅奇默默地数完钱,说。
“八十六个卢布。”
“我问的不是这个,”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不懂医生的话,不好意思地说,“我问的是您手里总国共有多少存款?”
“我刚才对您说过了:八十六个卢布……此外再没有钱了。”
米哈伊尔阿韦良内奇向来认为医生为人正直、高尚,但一直怀疑他手里少说也有两万积蓄。现在当他得知安德烈叶菲梅奇已成了乞丐,生活无着,不知怎么他忽然伤心大哭,抱住了自己的朋友。
十五
安德烈叶菲梅奇后来住到小市民别洛娃家的一栋有三扇窗的小房子里。房子只有三间屋,外加一个厨房。窗子临街的两个房间由医生占用,达留什卡、女房东和她的三个孩子都挤在第三个房间和厨房里住。有时女主人的情夫来过夜,这个醉醺醺的汉子整夜吵闹,吓得孩子们和达留什卡胆战心惊。他一来就坐到厨房里,开始要酒喝,大家都感到很别扭。医生出于怜悯就把哭哭啼啼的孩子们带进自己房里,让他们睡在地板上,他从中得到很大的乐趣。
他照例八点钟起床,喝完茶便坐下来阅读旧书和旧杂志。他已经没钱买新书了。也许是书旧了,也许是环境变了,总之读书不再引起他极大的兴趣,而且很快就使他疲倦了。为了不虚度光阴,他把旧书编出详细目录,再把小小的书目标签贴到书脊上,这件机械的琐碎的工作他倒觉得比读书更有趣。单调而烦琐的工作不知不觉中削弱了他的思考,现在他万事不想,这一来时间便过得飞快。他甚至到厨房里坐下,帮达留什卡削土豆,在养麦粒中捡小石子他也觉得很有趣。每逢星期六和星期日,他必定去教堂。他在墙跟站住,眯细眼睛,听唱诗班唱诗,想起父亲,想起母亲,想起大学生活,想起各种宗教。他的内心感到平静而忧伤,离开教堂的时候,总惋惜礼拜仪式结束得大快了。
他曾两次去医院看望伊凡德米特里,想再跟他谈一谈。但是那两次伊凡德米特里都异常激愤、恼火。他要求医生不再来打扰他,因为他早已厌恶空谈了。他说,他受尽了苦难,为此他向那些该诅咒的无耻小人只求一种奖赏--单独囚禁。难道连这一点他也要遭到拒绝吗?当安德烈叶菲梅奇向他告别、祝他晚安时,两次他都粗鲁地回答说:
“见鬼去!”
现在安德烈叶菲梅奇不知道他该不该去第三次。其实他心里是想去的。
往日吃完午饭,安德烈叶菲梅奇喜欢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沉思默想,现在整个下午直到喝晚茶这段时间里,他一直面对着墙躺在沙发上,完全陷于无法摆脱的种种世俗的考虑中。他感到屈辱,因为他工作了二十多年,既没有领到养老金,也没有领到一次性补助。诚然,他工作得不算勤快,可是要知道,所有的工作人员,不论工作勤快与否,都是能领养老金的。当今社会的公道正在于官品、勋章、养老金都不是按道德品质和工作才干奖赏的,而是按职务发放的,并不管工作得怎么样,为什么唯独他要成为例外呢?他现在是身无分文了。他都不好意思走过小铺,不好意思看一眼老板娘。他已经欠下三十二卢布的啤酒钱,也欠着小市民别洛娃的房租。达留什卡偷偷变卖旧衣服和旧书,向女房东撤谎,说医生很快会领到一大笔钱。
他也生自己的气,不该外出旅行花掉了他积蓄的一千卢布。有这一千卢布现在能派多少用场啊!他又抱怨有人总来打扰他。霍博托夫自认为有责任不时来探访这位有病的同事。可是他那肥头胖脸,他那种粗俗的故作宽容的口气,连他嘴里的“同事”,连他那双高统靴子,无不让安德烈叶菲梅奇看了讨厌。最令人反感的是,他居然认为给安德烈叶菲梅奇看病是他的责任,而且自以为治病有方。他每一次来总带一瓶溴化钾和几颗大黄①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