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头两个房间已经收拾好给牧场的女主人居住。她进去时,发现里面家具很少,空荡荡的,便不禁有点儿失望;但她随即想到这里是亚热带气候,他们煞费苦心地把房间布置得适合于气候的特点,又产生了感激的心情。大窗户的框格已经卸掉,阔百叶窗口吹来柔和的海湾风,白窗帘飘拂不停。白木地板上铺了许多凉席;深深的舒适的柳条椅仿佛在邀请;墙纸是愉快的浅橄榄色,她的起居室的一壁是光滑的白松木书架,摆满了书。她立刻跑过去。她面前是一批精选的藏书。她浏览一下,发现有些小说和游记还是出版不久的新书。
她随即想到如今自己落到一个只有羊肉、蜈蚣和贫困的荒野里,这些不相称的享受使她诧异,她便怀着女人直觉的猜疑,开始翻看一本本书的扉页。每本书上都有西奥多韦斯特莱克的字迹流利的签名。
由于长途旅行的劳累,奥克塔维亚那晚很早就上床了。她躺在雪白凉爽的床上,惬意地休息着,但迟迟不能入睡。她倾听着微弱的,使她的感官保持警觉的奇特的声音——丛林狼的嚎叫,风的无休无止的低沉的交响乐,远处小湖周遭的蛙鸣,以及墨西哥人棚屋里如怨如诉的手风琴声。她心里涌起纷纭复杂的矛盾情绪——感激与不满,宁静与不安,孤寂感与得到庇护和照顾的安慰,快乐和徘徊不去的旧时的痛苦。
她做了任何别的女人都会做的事——毫无理由地,尽情地哭了一场,这才松快了些。她入睡前喃喃地自言自语说:“他忘啦。”这句无可奈何的话一直悄悄地在她心头萦绕。
树荫牧场的经理并不是外行。他是个精力充沛的实干家。每天清晨,屋子里其余的人还没醒时,他多半已经起身,骑马出去巡视羊群和营地了。这原是那个气派威严的墨西哥老总管的职责,但是特迪仿佛事必躬亲才放心。除了忙季之外,他一般总在八点钟回到牧场上来,带着一种充满了草原气息的健康而轻松的欢快,同奥克塔维亚和麦金太尔太太一起,在中央过道里的小桌上吃早餐。
奥克塔维亚来后过了几天,特迪要她取出一条骑马裙子,按照栎树丛林的要求改短一些。
她不无疑虑地穿上裙子,又照特迪的吩咐绑上一副鹿皮护腿,跨上一匹跳跳蹦蹦的小马,跟他一起去巡视她的产业了。他把所有的东西都指点给她看——一群群的母羊、公羊和吃草的羔羊,浸洗槽、剪毛栏、小牧场上粗野的美利奴公羊、预防夏季干旱的水箱——他象孩子似地兴致勃勃地汇报工作。
她如此熟悉的旧时的特迪在哪里呢?他性格的这一方面,也正是讨她喜欢的一方面,仍然和以前一样;但她现在看到的只限于此。他的热情到哪里去了呢?——他那不顾一切的求爱,富于幻想的、吉诃德式的忠诚,使人心碎的忧郁,可笑的温柔,傲慢的自尊,往时那些多变的情绪到哪里去了呢?他的性格很敏感,他的气质非常接近艺术。她知道特迪除了追逐时尚的爱好和运动之外,还培养了格调比较高的兴趣。他写过文章,搞过绘画,并且对某些艺术可以说是有些研究;他一度还把自己的希望和思想都向她倾吐。但是现在——她无法回避这个结论——特迪把自己性格的各方面都向她关了门,只留下一方面,那就是作为树荫牧场的经理和一个已经宽恕和忘怀的愉快的朋友。奇怪得很,她想起了班尼斯特先生介绍她产业情况时用的字句——“整个牧场围着一道坚固的铁丝网。”
“特迪也围着铁丝网。”奥克塔维亚自言自语说。
他这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在她是不难理解的。根子是在哈默史密斯家举行的舞会上。那时候,她刚决定接受博普雷上校和他的百万家财(这同她的容貌和社会地位比较起来,也算不了什么)。特迪满腔热情、不顾一切地向她求婚,她直勾勾地瞅着他,冷冷地、斩钉截铁地说:“再也别让我听到你这种无聊的废话了。”“你再也不会听到了。”特迪嘴角上露出一种奇特的表情说。现在,特迪周围有了一道坚固的铁丝网。
在这次巡视中,特迪忽然想起古斯姥姥童谣①里的博皮普的名字,他立刻把它加在奥克塔维亚身上。由于名字相仿,职业相同,这个诨名使他非常得意,他便一直挂在嘴上。牧场上的墨西哥人也用这个名字称呼她。他们发不好“普”字的音,便加了一个音节,一本正经地管她叫“博皮贝夫人”。这个名字终于流传开来,“博皮普夫人的牧场”和“树荫牧场”这两个名称简直等同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