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在历史的眼中,莫斯科已经不再拥有静悄悄的黎明。
太阳刚刚升起,拥挤不堪的外环公路就变成了一条凝滞的车河,被大城市“交通病”惹恼的司机狂躁地按着喇叭,制造着让人厌烦的噪音。有的人已经习惯了这一切,在方向盘上摆着一份报纸,静静地等待着。
间或,一两个年轻人手持着酒瓶,一边喝一边潇洒地从车流旁走过。不知是谁把车窗打开,一首俄罗斯时下流行的歌曲漫不经心地淌进了车流。
喧嚣的空港,起起落落的飞机在城市与城市之间赶路。超级市场里,货架上的商品琳琅满目,购物的人川流不息。富丽堂皇的地铁车站内,行色匆匆的乘客摩肩接踵,从一张陌生的面孔流浪到另一张陌生的面孔。
堆满游客的莫斯科红场,除了夺目的克里姆林宫红宝石打造的五星仍旧在熠熠发光,最引人瞩目的便是金碧辉煌的东正教堂。著名的阿尔巴特大街充满了小贩的叫卖声,货摊上的商品散发着传统与现实、战争与和平不协调的组合。普希金的塑像不惹人注意地藏在路边,在失落的历史中保持着沉静的容貌。
打字机单调而有节奏的声音接驳进城市的喧嚣和流行歌曲中,显得空灵而迟钝。这个声音牵引着历史的脚步悄悄挪出了拥挤的莫斯科,踩上了通往彼得堡的公路。两侧茂密的森林中,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各式各样的别墅。一条林间小路被薄雾包围着,向林子深处蜿蜒伸去。
小路的尽头是一处栅栏门,门关闭着。
那个声音戛然而止。
瓦西里耶夫的手缓慢地离开键盘,抓起了一包香烟。电脑屏幕上是几行新打出来的小说稿:
“他总感到自己有罪,不是理智上而是良心上感到负疚。他不是头一天打仗,而且完全明白,战争有自己的规律,自己的道德标准,和平生活中被认为是不能允许的事情,在战争中常常会成为需要……”
一缕烟雾在瓦西里耶夫苍老的脸庞前徐徐散去。他八十岁了,眉宇间却有着几分童真,这让他显得颇为与众不同。在瓦西里耶夫的书桌上,是他各个时期的旧照片,其中最醒目的一张,是他手持步枪的戍装照。
年代业已久远。
瓦西里耶夫把目光从照片上移开,放下香烟,站起来开门离去。外面随即传来下楼梯的脚步声。
书房内寂静无声,书桌、书稿、电脑和缕缕升腾的烟霭都规矩得过于严肃,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突然,键盘自动地跳跃起来,屏幕上留下一行新的字迹:鲍里斯利沃维奇瓦西里耶夫,作家,1924年出生在斯摩棱斯克一个军人家庭。1941年卫国战争爆发,他以17岁的年龄,参军奔赴前线。1943年负伤,后进装甲兵军事学院学习。1956年后开始专职创作。1969年创作中篇小说《这里的黎明静悄悄》……
瓦西里耶夫手里拎着小篮,悠然自得地走进了树林。他边走边采摘着林间的蘑菇,时而停下来,顺着笔直的树杆向天上望去,时而急走几步,孩子似的欢呼雀跃地采撷起几朵野花。他在一个树桩前停了下来,树桩上清晰的年轮似乎向他提示着什么。他将手伸向一圈圈的年轮,自言自语地说:“六十年了,忘了?”
时间之轴被扭曲。瓦西里耶夫仿佛仍然重新回到在1945年之前的战争时期。
1945年6月24日,庆祝反法西斯战争胜利的阅兵式上,幸存下来的人们将一面面被缴获的德国军旗扔在列宁墓前。作为胜利的纪念,在莫斯科亚历山大花园里,至今还伫立着朱可夫元帅骑着高头大马向前跃起的雕像。
战士们回来了——用生命的代价——这并未夸大,亦非比喻,而是实情:1922、1923、1924、1925和1926年出生的小伙子活下来的只有百分之几;瓦西里耶夫出生的年份以及相近的年份活下来的只有百分之三。换句话说,每一百个上前线的小伙子中只有三人生还。
战争中,有八十万妇女在武装部队中服役,她们几乎参加了所有的战斗,和男人一样,担任着各种危险的任务,狙击手、机枪手、侦察兵、坦克兵和飞行员。其中有四十万人永远地躺在冰冷的土地中。
那些记忆,已经封存了六十年。
故事要从171铁路会让站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