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如海平静地等待着。医学院校怎么能办在这种偏僻之处呢?医学生是一种娇贵的植物,他们应该生活在人烟稠密的大城市。设备先进,病人众多,病种繁杂,经验才会像雪球一样迅速膨胀。只是,谁会听焦如海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吧!
果然,野战医院说军人病故都需妥为安葬,无法供医学生们整体解剖。当地老百姓因为地处边陲,较为闭塞,更无法接受这一要求。简言之,无论花多少钱吧,也买不到一具死尸。何况工兵还没钱。
“将来我死了以后,遗体供医学解剖。”焦如海说。
工兵心想,你是当医生的,当然会自我保养。揭发他的材料里就说他经常给自己吃药打针,随身带药,肯定大补。纵是别人都死了,他大约也能活在世上。别看瘦,筋道。倘真死了解剖,肯定像劈一盘古树根。
只可惜远水解不了近渴。
“还有一条路可以试试,要行刑犯人的尸体。”焦如海迟疑了一下才说。如今冤案太多。
“你怎么不早讲!”工兵高兴地一拍焦如海后背,差点把他搡一个跟头。
三
于是就出现了开头所写的那一幕。
下次再同监狱打交道的时候,工兵就独自去。这回可惨了,盖着苫布的解放卡车,裹着浓烈的血腥气奔驰回来。工兵脸色蜡黄地对老焦说:“你要的那些个,全在这儿了。剩下的事,你看着办吧!”说完,找个地方喝点酒压惊去了。
焦如海围着褐色胶皮围裙,戴一双长统胶皮手套,像个屠宰工人,一反平日的冷漠,风风火火进了教室。
尸体到了!
消息像野火燎着学员们的心。真正的人体标本!你在书本上熟知的心肝脾肺肾,全都立体地鲜活地藏在这具还微热的躯壳里。好比你早就有了一口箱子内藏货物的清单,现在这口箱子到了。你急于想知道箱里真像你知道的那样吗?特别是你本人也是一口同样的箱子!对知识奥妙探索的渴望和与生俱来的对死亡的恐惧,使大家好奇而紧张。
“谁愿意同我一道解剖尸体?”焦如海问。他曾经带领过无数次医学生解剖尸体,早已激不起一丝涟漪。但这一次,他有些激动。已经许久没有干这个活了。他突然想到,在他的医学生涯中,也许是最后一次。就像一位大师的告别演出,他要借此遴选最优秀的学生,把自己的心血传给他们。
“我愿意。”郁臣第一个站起来。他是班长,而且是坚定的无神论者。私心里也有一个小小的愿望,不怕死亡才是男子汉的风度,他希望梅迎注意到这一点。
“我也去。”岳北之沉稳地站起来。他不愿意见死人,而且还是恶死。小时候妈妈就告诫他,不要穿过坟地,那里有瘴气。可是,你要当一个优秀的医生,你必须从死人开始。岳北之白杨一样的身躯站得很直,声音镇定而响亮,好像他一百年前就决定了此刻的挺身而出。其实,他的内心很恐惧,他是逼迫自己这样做的。
许久,再没有人站起来。
焦如海刻骨铭心地伤感了。他违背了自己的诺言,开始翻捡花名册。
“翟高社——”这一次,他没有叫错。
“到——”翟高社不情愿地站起来,把桌椅碰得乒乓响:“好事咋不轮到我头上?比如到食堂炸油条,都三回了,也不叫我去趟。”
老焦扫了一眼,站起的都是男学生。
梅迎何等聪明,一看这情景,开始往椅子下出溜,好像那是一架滑梯。草绿色的军装包裹着她柔软的胴体,现在,那躯体像水一般地流去,只剩下一套蝉蜕似的衣服,摆在椅面上。
活动着的物体总是最易招致注意。老焦没用花名册,就叫出了这个学习成绩最优异的女生的名字。“梅迎——”他认为这是对她的一次奖赏。
“我……我不去……”梅迎不肯站起来,葵盘如同被人拦腰砍断,柔软地垂在胸前。
“为什么?”老焦焦灼地问。他距离年青的医学生的生涯已经太远,他不知道这个优秀的学生为什么如此退缩。这样,她会荒废的。按图索骥,连马都对不上号,何况是人!
“我……害怕……”梅迎老老实实地承认,显得很可怜。
“死人没有了生命,他有什么可怕的?在这个世界上,死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活人……活人……”焦如海精神有些恍惚。
“先生,求求您,不要让我去!我不去……”梅迎哀求,楚楚可怜。所有的男孩子都在这一瞬咒骂老焦,他太残忍了,非逼着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去翻弄死尸!
梅迎自幼喜欢当通信兵。“我是海燕”那幅油画里潇洒矫健的女电话员,是她心中的偶象。因为这幅油画,她当了兵。分配单位时,隔壁铺位非常想学医的女孩去当了海燕,而她被分到医院。后来,她终于慢慢喜欢上了当hushi,主要是因为身上那件飘飘欲仙的白裙衫。不就是打打针服服药吗,这不难。她没见过真正的死人,一来是她运气好,碰到的多是轻病员,有一两个重病的,还死在别人班上了。二来是她干这行的时间还短。当hushi的没见过死人,似乎不可思议。就像车水马龙的大道上,有时也会遗有一朵生意盎然的小花。无论你多么想不通,它反正在那儿开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