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随是一条生命,而生命是这个世界上最可宝贵的东西。医生的职责就是修补生命,延续生命。生命是平等的,神圣的,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我们都是大自然的恩赐。”先生对着茫茫的风雨宣讲,仿佛它们也是他的学生。
“这是最后一支西地兰。”梅迎提醒老师。
“是啊!我一直没舍得用,这次算是给它派了个好下场。”老焦有“士为知己者用”的欣慰。
梅迎接过这只在老焦手里煨了许久的西地兰,本以为一定是温热的,没想到依然冰寒砭骨。
“先生,我走了。”梅迎很感动地说。
“咱们一起走。不亲自看看病人,我不放心。”老焦拢上房门。
一老一小在风雨中蹒跚。
“总算回来了!”几个濯[zhuó]得精湿的汉子站起来,怀里抱着军衣裹着的阿随。
如果半空中有一双眼睛,一定以为谁家的孩子病了,他的叔叔舅舅爸爸抱着他,他的母亲跋涉风雨请来郎中……
西地兰果然灵验,阿随安静多了。焦如海给弟子们详细讲了这药的作用,现炒现卖的知识记得最牢固。梅迎又向先生一一介绍了大家的姓名。焦如海疲惫地抽抽嘴角,耸耸眉毛,算是表示了难得的笑容:“白天我好好看看你们,黑夜中看起来都是一样的。”
小伙子们嘿嘿笑着,雨水打在他们的牙上。
突然,他瞪大眼睛,急促地走到郁臣面前。“你叫郁臣。我没有认错吧?”
“是……是的。”郁臣的上下牙冻得打颤,顾不得再摆什么威风。
“孩子,我是一个行医多年的老医生了。你可以不相信我,但你不应该不珍惜自己年轻的生命。我非常希望自己的诊断是错误的,但不是你自己盲目的否认。快到医院里去做详尽的检查,一切还来得及!孩子,快去!越快越好!”焦如海抹着脸上的雨水,殷殷地说。
郁臣还想反驳。就在这一瞬,他的脏腑内部突然闪电般的掠过一丝尖锐的疼痛。他空张了张嘴,雨水落进喉咙,冷涩异常。
雨未停,天却渐渐地亮了。风雨之中也有黎明。阿随终于安静地睡去,那颗奔马一样狂逸的心脏,在来自西地兰花的照拂下,已趋向安宁。
“明天……噢,不,是今天了,你们还要上课。早些休息吧。”老焦关怀着他的学生。
“老师也早些睡吧。您讲课比我们听课还要累。”岳北之和翟高社异口同声说。
“先生,我送您回去,路上千万别摔倒。”梅迎赶过来搀扶。
“不用不用。我会小心的。咱们一会再见。”焦如海咕噜着,缓缓地走了。在越来越明亮的曙色中,像一幅活动着的黑色剪纸。
突然,他又因过头来:“要去看病!桐油罐子装桐油。”
九
上课的铃声响了。学员们端端正正地坐着,等待着他们的先生。大约过了五分钟,先生没有来。又过了大约五分钟,先生还没有来。教室里像涨潮似地,骚动起来。要是别的教员,迟到是常有的事。但老焦不会。他永远不会早到,但更不会晚到。如果有一天他走进教室的时候上课铃没有响,那一定是停电了。
大家跑出教室去找工兵问情况。很希望能在走廊楼梯上碰到老焦,这样就不必瞎忙。楼梯上没有老焦,楼梯很脏。到处飘满昨夜风雨袭进的黄叶,令学员们感到陌生。仿佛你天天看到一个清洁的女孩,有一天,她还是她,只是十分肮脏,你会突然不认识。
工兵和学员们推开拥塞黄连的小屋。焦如海斜躺在菲薄的木板床上,枯如鹰爪地手撕扯着破旧的军装,仿佛要把自己的心扒出来见见太阳。他花白的头颅,笔直地垂向地面,杂乱的发缕像一丛海藻,在雨后的冷风中微微拂荡。他的药箱滚落在地上,摇摇欲坠的三屉桌上,摆着半碗浓浓的黄连水……
平心而论,焦如海的面容并不痛苦,一如他平日的漠然与安宁。
焦如海生前说过多次,他的遗体供医学解剖。学生们尊崇先生,不愿违背他的初衷。对于他的死因——心脏病突发,无特效药急救以至猝死,也能最后得以确诊。
“人都死了,还不让落个全尸!你们若想学手艺,我再给你们弄犯人去!不许把老焦给零碎了!”工兵动了恻隐之心。毕竟在一起共过事,临死时身边又没有一个亲人。工兵要为老焦操办好后事。
临火化的时候,老焦穿的还是那套发白的旧军衣,衣襟上有片片黄渍。裤腿处散着毛边,像灯笼的流苏。岳北之捧出自己一套新军装:“我同先生的个子差不多高,只是先生比我要瘦得多。不过先生反正一直躺着,肥瘦也不要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