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给我站起来!你叫什么名字?”工兵气咻咻地把花名册翻得像雨打芭蕉。
“咦?你不认识我了?我是梅迎,你不是6床吗!”女兵笑嘻嘻地站起来。前排的学员回过头去,在走廊幽暗的黑绿底色之上,浮动着一张像葵盘一样鲜丽明亮的脸庞。后排的学员只看到两根又细又长的发辫悬在柳条一般柔韧的腰间。
萎顿的学员们立时振作起来。工兵的说教已经使他们搞不清,自己将来是坑道作业还是给人治病。
工兵愣在那里,6床这个悲惨的名称,使他的右臂又火辣辣地疼痛起来。那是他勇排哑炮时受的伤,住进梅迎所在的医院。所有的女hushi戴上口罩都一模一样,工兵分不清她们的区别。但他应该记得梅迎,梅迎曾专门守护过他三天三夜,梅迎打针一点不疼。
工兵张口结舌,但他很快将自己从病号的角色中解放出来:“梅迎,你坐下吧!军人要服从命令,再玩指甲刀,我就没收。”
这一次梅迎很听话,乖乖把指甲刀藏了起来,指甲刀上镶着一块精致的少女浮雕,曲线玲垅。这种图案,现在几乎属于黄色的范畴,真叫工兵收走了,你到哪里去找!
“现在我把教员给大家介绍一下。姓焦,焦如海。你们就叫他老焦好了。”叫梅迎一气,工兵忘了自己说到哪儿了,索性进行下一项。
从暗影里摇摇晃晃走过来一个人,戴两页绿领章。
天下竟有这么瘦的人!两颊猛烈地向里收缩,好像一颗子弹洞穿腮部,将所有的肉都掳走了。纸一样菲薄的皮肤,敷在嶙峋的骨茬之上。双耳到高耸的鼻梁之中,是两个深陷的坑。一眼望去,仿佛脸上不是七窍,而是九窍。
“妈呀!这还能当大夫!不等把病人医好,自己先就瘦死了!”翟高社吐吐像小狗一样鲜红的舌头。
工兵的话,叫大家费琢磨。部队是最讲究长幼尊卑的。一般都是官衔高的首长谦虚地说:你们就叫我老某好了,透出官兵一致的亲热。其实谁敢叫他老某呢?还是要叫某首长的官阶。大家都是正规军来的,自然懂得这规矩。工兵这番指示,明摆着要大家不必尊重焦教员。
“我是牛鬼蛇神。”焦如海讲第一句话。
走廊里极静。尽头的厕所里有水管滴水,很长时间才坠下一滴。
不单因为老焦是牛鬼蛇神,还因为他讲这话时的安宁。
“大家也不必四下打听我的事,那会影响你们听课。我的罪行是解放前在日本读医科大学,抗日后回国,参加了国民党军,当过医学教官和医院院长。官至上校。国民党溃败后,被收编入解放军。现在是反动学术权威,接受改造。队长,我有些站不住,能否给我张椅子?”焦如海双手杵着讲台,嘴唇苍白,像扇死贝。
看样子不像是装的。工兵想给他椅子,又想,自己还站着同大家讲话,他就想坐下?准是摆臭架子,显示自己不周一般。他冷冷地说:“你咋娇气了?听说批斗你的时候,让你撅着,三四个小时你都撅得挺标准,怎么退步了?”
焦如海说:“那是批斗,这是讲课。”
工兵说:“讲课比批斗轻省多了!哪有百斤扛得,八十斤反倒扛不得!”
焦如海说:“要是现在斗我,也还站得下来。不是要我讲课吗?力气要用在脑子和嘴巴上,腿上腰上就没有那么多劲了!”
工兵气愤得直哼哼。心想这精老头子硬是该斗,知道要用他的一技之长,马上就摆谱拿搪。罢!忍了。为了让学员们早点把老家伙肚里的墨水掏出来,椅子就椅子!
郁臣看出工兵的心思,起身搬来椅子。工兵看这小伙挺有眼神,决定让他当班长。
老焦坐了椅子,脸色稍好些:“大家除了学习上的事,不要同我讲话。见了面,也不必同我打招呼。”
工兵插了一句:“特别是有关边防站国境线的情况,当着焦如海,一句也不要谈论!”
梅迎真替她的6床难过,就算需要这样如临大敌,也不必当着老焦说。
焦如海很平静,仿佛工兵说的是另外的人:“现在,我要把同学们的文化基础,摸个底。”
走廊内一阵骚动。招收学员时只说要路线斗争觉悟高各方面表现好的,并没提到文化水平。怎么反动权威竟敢考试?
大家便去看工兵。工兵倒挺支持焦如海这一手。他在连队时就经常考核风钻手、装填手的,要心中有数吗!
“大家不必紧张,不过是问几个化学元素符号。说出10个就算及格,我就知道你起码是念到初中了。”老焦说着,翻开花名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