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就是涓生。”梅迎接着说。
“我不喜欢‘伤逝’的后半部分。”岳北之说。
“我也不喜欢。他们不应该分手。”梅迎接着说。
世上的爱情有许许多多表达方式。鲁迅先生的一部悲剧,竟成了爱情的誓约。热恋中的男孩和女孩,完全不去想那出悲剧的真正含义,他们沉浸在自己的幸福之中。
小狗吃惊地汪汪叫,不知道自己扮演了这么重要的角色。
梅迎再也不说抛弃小狗的话了。
午饭吃白菜炒肉片。梅迎把馒头一劈两半,夹上舍不得吃的肉片,捏成比火柴盒略大,团在手心里。
“手里拿的是什么?伸出来!”工兵站在食堂门口,像日本鬼子设路岗检查八路军的交通员。
“什么也没有。”梅迎仗着自己给工兵屁股上戳过洞的余威,耍赖。
工兵说:“回你饭桌去!把那个馒头放碗里留着下顿吃!锄禾日当午,你懂不懂,拿大白馒头喂狗,你还是不是人民子弟兵,来自老百姓?亏你们做得出来!”难怪工兵气哼哼,这两天炊事班反映,学员们饭量大增,顿顿馒头不够吃。工兵一查,原来都是挟带出去喂了狗!从伙食费拨钱买了狗,再这样撒开来吃,只怕医训队要回到三年自然灾害时的瓜菜代了。工兵亲自盘查,严防流失。
“粒粒皆辛苦我懂,可总不能让阿随饿死吧!”梅迎急出哭音。
“天下只有饿死的人,哪有饿死的狗!”工兵狡黠地眨眨眼睛:“守着这么大个医院,病人的胃口就都那么好?没个边角余料什么的?”狗是工兵四处奔波买回来的,手术还没做,他也舍不得让狗出师未捷身先死啊!
学员们有文化水,心有灵犀[xī],一点就通。
医院里残羹剩饭颇多,猪肥得肚皮蹭到地上磨出伤口,hushi给贴一块雪白的纱布,继续把剩牛奶喝得咕嘟嘟。
不几天,野战医院又来提抗议,说猪掉膘,病人们成天闻狗叫。上了岁数的就以为日本鬼子又进庄了。
这一回,工兵装傻充愣,给他个一问三不知。
七
阿随终于还没有养到很强壮,就轮到了开刀的日子。
解剖犯人的那间屋子,临时改造成了手术室。没有元影灯,空中悬挂了许多葫芦似的大灯泡,像一座金色的菜园。几张桌子拼起来,蒙上一条雪白的床单,就算万能手术床了。空气中弥漫着强烈的消毒剂气味,仿佛大战前的硝烟。唯有借来的不锈钢手术器械很正规,像雪亮的餐具,正期待着嗜血的盛宴。
临上手术台前,要先给狗称体重,好计算麻药的剂量,一切都尽可能地正规。阿随真可怜,虽说长了肉,还不及火焰驹一半重。
手术者们穿着白衣白裤,巨大的白口罩将面部几乎全部遮住,人人只剩一双眼睛。众多的灯泡使人们消失了自己的影子,一切变得虚幻和迷离。狗被缚在洁白的手术台上,像被突然照亮的银幕上的剪影,反差显著。
“你看他们的火焰驹,大得像只熊。”梅迎对岳北之说。她的眼睛很美丽,葵盘似的脸被雪白口罩遮没,眼睛像冰雪之上的龙眼核,漆黑清冷。
2号台上,郁臣执刀,翟高社麻醉,另一同学为助手。手术已铿锵开始。
1号台原说好梅迎主刀,岳北之麻醉,然后再互调位置。临到最后一瞬。梅迎突然临阵脱逃。她已经勇敢多了,但看到阿随的腹部像一张柔软的毛毯,自己就要在这完整的肌肤上犁开一刀,看殷红的血迹和斑斓的肠管翻涌而出,手脚就酸软。
“好。我先来。女人针线活好,你管最后的缝合。给阿随缝个整整齐齐的刀口,就像用缝纫机轧出来一样。”岳北之宽厚地说,从狗头处麻醉师的位置与梅迎互换。
仰卧的狗,呈现出常态下见不到的怪模样。四腿僵直,肚皮像蛙腹一样上下起伏,嘴里咻咻吐着白气。
梅迎拨开阿随的眼皮。眼珠是瓷兰色的,像是人类极小的婴儿,温顺而纯洁。
麻醉开始。
麻药是无色轻盈如火苗般的稀薄液体,瓶口一开,就挥发成一抹诡谲的气味,争先恐后往鼻孔里钻。不像十字坡卖人肉馒头的孙二娘,用的中式古典麻药,会使酒色发浑。如果是给人嗅入,让他数“一、二、三、四……”往往不到十,病人就进入深沉黑暗的抑制之中。但狗不会数数,麻醉师的责任就更加重大。
郁臣提刀扑地一切,火焰驹一激灵,差点从手术台上窜跳起来,若不是口鼻被缚,非把郁臣的胳膊撕得露出骨茬。郁臣吓得松了手,刀子就锲在火焰驹的腹部,像插在生日蛋糕上,起伏不定。
“你这麻醉太不像话!狗差点从台子上跑了!深一点!”郁臣像一个真正的外科权威,训斥翟高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