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琴在腿上放好。方老躺在床上遥控:“你左手操琴,右手持弓,对,好。就像这样拉……”
我用那把有100根银白马尾的弓子,碰了蚕丝做成的弦一下。京胡回应我的是极其粗钝的呻吟。
“哇,太难听了!”我不由叫起来。
方老面露不悦之色,但他还算耐心地说:“不要着急。我刚开始拉琴的时候,声音也很难听。那时我刚满7岁,我的祖父说,你听啊你听,你别以为京胡是死的,它里面蕴藏着那么多的动物与植物的灵魂,你拉动琴弦,它们就会对你说话。我却一点也听不出来。后来,在一个充满了青草气味的夜晚,我在月亮下拉琴。突然,我听到了,三山五岳江河湖海的声音一齐在我的耳边响起来了,无数生灵在对我倾诉,人的生命是有限的,当我们有形的身体,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以后,我们也许会变成一根竹子,一把蚕丝,继续对着大自然诉说我们的秘密……”
老人说得很神往,但我无法与他共鸣。我为难地说:“我不会拉京胡,恐怕体会不出乐器的神韵。”
方老仄着身,输液的胶皮管有一瞬因他体位改变而弯曲,药液停止了流动。他热心地教诲着:“再试试。动作轻一点,再拉一下……”
盛情难却,我用马尾碰了一下另一根弦。
一声高亢的噪音,像初学打鸣的小公(又鸟),裂帛样迸出来。
方老恨铁不成钢地说:“亏你还是大学生呢,怎么这么笨!你要用心去感受乐器,不能像用警棍一样生硬!”
我在家是个娇女儿,在学校是个好学生,从没有人这样斥责过我。我委屈万分地嚷道:“我说过不会乐器,你为什么非要逼我学这个破京胡?我是个大学生,不是演员!我是来陪伴你的,不是来当你的撒气桶的!你不但肺有毛病,我看精神也有毛病!”
老头愣了一下,好像没有料到我会这样激烈,他想缓和气氛,说:“我是为了你好啊。一个秀气的女孩,为什么要变得这样凶恶?”
他的话使气氛更加紧张。我恨恨地说:“我丑不丑你管不着。你少操点别人的心,管好你自己到了晚期的癌症吧!”
话刚一出口,我就知道我错了,但已无法挽回。
“你……你怎么能这样……对我说……话?”他哆嗦着问。
年轻人就是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也不会当面把头低下。我说:“我再也不想跟你学什么倒霉的京胡了!”奋力把京胡丢在床上。
京胡暗哑地惨叫着,几根断了的马尾,像愤怒的胡须在空中飘荡。
老头反倒平静了,冷峻地说:“你不要摔坏了我的胡琴,那是汗血的马尾,你赔不起!你不要自以为年轻,就可以傲视一切。现在,我先走一步。将来,你也要走这一步。当你我都不在这个世界上的时候,这把京胡还会发出悦耳的声响。小姑娘,你不信吗?你也会有老的一天,你也会有死的一天!”
我的眼泪扑簌簌掉下来。
门开了,hushi走进来说:“怎么了?我好像听到有吵闹的声音?”
我不知怎样回答,侧过身掩饰着说:“啊,没有什么。我们只是在谈谈琴。”
方老不配合我,歪着脖子,忿忿地说:“不,不是没什么,是有什么。你们请来的这位小姐,她可不是什么志愿者,她是极不情愿到这里来的。我知道,我活不了多少天了,在我最后的日子里,我想多看太阳少看阴天。可这个哭丧着脸的女孩,比黄梅雨还糟糕,只能使我的心情更加郁闷。我不要她来照顾我,我完全能照顾好自己,你们让她走吧,我再也不想见到她这张脸了,冷冰冰的没有一点笑容。再也不想听到她的声音了,她不会说出一句使人高兴的话来。”
hushi像哄小孩子一样地对他说:“方老,您消消气。”一边向我丢了一个眼色,悄声说:“杜鹃,我们先出去一下。”
我刚想对hushi解释,她说:“姑娘,甭说,我猜得出来是怎么回事。甭往心里去,也甭难过。我们见得多了,错在这些快死的人。可人一要死,就先占了三分理。看在我们还要比他们多活好些年的份上,别跟他们一般见识。我知道你受了委屈的。”说着还亲切地拍了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