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三山马上新报出一个数目,比刚才全市场的最低价又压了一些。说实话,这不符合他说一不二的秉性,但胖女人那句话打动了他:“自己种的东西。”是啊,土地、阳光、水,加上自己的气力。他不该卖很多钱。再说,这是他一上午唯一的买主。
胖女人很得意。
在阳光曝晒下的西红柿,越发红得如火如荼。它们似乎跳跃着被胖女人拣中,又似乎躲闪着不愿进入那陌生的竹篮。
“就这么多吧。看着还不错,真要挑起来,也就没几个象样的了。”胖女人随意褒贬着,习惯地拍拍巴掌,抖掉那并不存在的泥土。
沈三山没听见这些意欲压低价格的舆论准备。他正专心致志地在对付秤盘。真比当年第一次拿起枪时还重。那时候敌人往自己眼皮子底下冲,牙一咬,枪就放出去了。这一回,实在找不出有什么在逼着他这样做。
他有点心虚。不由自主地瞄了一眼四周,迟迟不敢把秤举起来。坐在西红柿后面是一事,真要把秤盘提起来,又是另一回事了。
没有什么人注意他。一个普通的卖西红柿的老头罢了。只不过他的秤是新的,秤杆上的白绳没有一点污痕。
秤好重……
“我说老师傅,您这胳膊有毛病还是咋的了……”胖女人不耐烦了。
沈三山闭了一下眼,提了一口气。那个戴金星的少将在半空中忧郁地望着他,好象微微摇了摇头。他自我解嘲地对将军笑笑。他又看到那个腰背有伤的老者,挥汗如雨地出没在绿色的西红柿地甲,直到那绿色渐渐暗淡,浮现出一团团云霞般的橙红……
沈三山的脚在鞋子里跺了一下地,秤抬起来了。片刻之后,又安然放下。整个过程很地道,丝毫看不出是新手。他在家已演习过多次。
“五斤。”沈三山擦擦汗,好象刚搬过一座山。
“有那么多吗?!”胖女人竭力使自己的眼光威严,好逼使这个乡下老头露出破绽。
“价钱可以商量,斤两是绝不会错的。”沈三山郑重回答。
胖女人割肉似地开始往外掏钱。沈三山握着湿漉漉的几角毛票,心中百感交集。每月领津贴费,几百元的人民币从未叫他如此动心。瞬忽之间,他甚至想到若是妻子还在,会对这几角钱说什么……她也许不赞成,但终拦不住他。
就在此时,沈三山突然看见胖女人伸出手把西红柿王飞快地搅进篮里。
“你怎么多拿了一个?”他抓住女人手腕。
“噢噢……放开我,你个死老汉!”胖女人象被蚂蟥螫了,大惊小怪地呼唤“我买你这么多柿子,就不兴饶一个吗!”胖女人后悔不迭,刚才怎么没发现它!
西红柿王静静地躺在盛夏午间炎热的骄阳之下。
“讲好的价钱,称足了分量,怎么能这样明抢暗夺!”沈三山愤慨了。柿子诚然是他自己种的,但他付出了汗水,哪能就这样不青不白被人讹走!要是饶上个小的也就罢了,这是西红柿王,西红柿王啊!
“老头,我这柿子是给五家买的,你给我一斤一斤分开来称。缺一补十,这可是买卖人的规矩,到时候别说这一个柿子,就是十个柿子,只怕也填不了这个窟窿!”胖女人志在必得,索性耍开了无赖。
卖黄瓜的花白胡凑了过来。自打他知道卖西红柿的老头是什么“休干所”的人,就不打算管他的闲事了,休干所那地方他远远路过,见有当兵的站岗,还是躲远着点吧。这会儿见闹得不善,还是赶来解围:“又为分量吵了是不是?人老了,眼花了,看不真的时候也是有的。哪能整着走的又零着称呢?这还有不赊的吗!消消气。那个大的您就别拿了,种菜人换俩钱也不容易,给您饶个小的吧!”说着,顺势拨拉开西红柿王,换了个小些的塞给胖女人。
谁知沈三山毫不领情,把小西红柿夺下丢回堆里。他一生光明磊落,今人竟然在广众之中被人以为是克扣斤两,这不是做人的奇耻大辱吗!倘好说好商量,莫说一个西红柿王,就是整堆西红柿他都可以送人。如今诬陷于他,还要他赔上血汗换来的西红柿,没门!不管是前陆军少将还是肤色黎黑的菜农,都一样没门!
“称!”胖女人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