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三山约略明白了。不就是要钱吗?他有。他只求速速离开此地,至于钱是为什么交的,他无暇顾及。
“这卖柿子的才来,一个柿子还没卖出去呢,您就缓会儿收吧。我做证。您要是信不过我,还可以跟旁人打听。我们俩一块来的。”花白胡老头不知何时也挪过来了,一边把自家的嫩黄瓜垒得城垛般整齐,一边替沈三山求情。末了又补了一句:“我也是还没开张。”
“甭打马虎眼!你刚才在那边卖半天了。哄谁呀?掏钱!”小姑娘抄起一根黄瓜,用细碎的牙齿把黄瓜皮啃下来。
沈三山不屑为自己辩解。他愿意出一笔钱,然后把这些西红柿永久地遗弃在这里。
然而姑娘却正把西红柿王拈起来:“这么大的西红柿还没卖出去,看来是真没开张了!得了,先免收你的,呆会可别忘了补交!”
花白胡子一个劲示意沈三山表示感谢,沈三山却反应不过来。这一辈子,他还从未感谢过如此年轻的姑娘。
“对了,你有没有自产证?”姑娘仍没放过他。
“什么自产证?”沈三山又一次不知所云。
“就是说这西红柿是不是你种的?”姑娘以为他耳背,放大了声音解释。
“是我种的。”沈三山口气肯定。
“拿自产证来。”姑娘也毫不含糊。
“我没有这个证。”沈三山有许多证:休干证、功勋证、荣誉证……还有残废证,就是没有这个什么自产证。别说没有,连听都没听说过。
“要是拿不出自产证,你这个西红柿就是趸来的,还要加收费。”这老头看着眼生,姑娘耐着性子说。
什么叫趸?事情真是越来越复杂了,沈三山困惑地扬着灰白眉毛。
“就是说这西红柿不是你种的。”姑娘对着他的耳朵喊。
沈三山终于明白了。这不等于说他是二道贩子吗!交多少费他不在乎。要说西红柿不是他种的,这可是天大的笑话!
“你们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你可以到休干所问问去,下秧搭架施肥浇水,哪一宗不是我亲手干的?别人能种得出这样好的西红柿吗?”沈三山从姑娘手里抢过西红柿王急切地为自己辩白,已全然失却平日风雨如磐的镇定。
姑娘不动声色地听着。打出休干所的牌子唬不住她,所有的趸爷都会指天咒地地发誓。但这老头敢把西红柿从她手里夺过去,倒使她另眼相看。
“老大爷,让我看看你的手。”小姑娘难得地柔细了嗓音。
沈三山不知何意,顺从地伸出了手。
高级军官的手。是应该归入文人的范畴。多少年前枪击碰撞出的茧皮,早已被粗大的红蓝铅笔磨得细腻,只有时常发号施令的食指,还保持着刚健与力度。
但沈三山的手已不是这样了。当然还远不及他这个岁数的老农那般皲裂苍劲,但茧痴叠起,绿汁漫染,也很有几分饱经风霜的样子了。
沈三山有点惊奇:自己的手何时变成这样了?以前怎么没发现?
“好了。这就是您的自产证。我相信您了。”姑娘灵巧的手在他板结的掌上击了一下,象是双方达成了什么契约。“您还得学着吆喝。就这么喊:‘快来买红沙瓤的大西红柿哟,又红又便宜,不买就没喽………姑娘说着,并不看沈三山,唰拉拉摇着税单本走了。
沈三山怔怔地把西红柿王放下。他不想走了。就在这一刻他觉得当个普通人也挺有意思的。他调整了一下坐姿,竭力把瘦软的腰板挺直,两腿下垂,脚尖向前,岿然而坐。
广告很见成效。有人围来。
“哟,我说老师傅,您这西红柿是卖的吗?”一个挎篮子的中年妇女,笑容可掬地问他。
“卖!”沈三山象回答口令般简短干脆地说。他有点奇怪,不卖,他一大早来这儿干什么?
“哟,怎么说话这么冲呀!您这儿摆俩大皮箱,我还以为是卖皮箱的呢!”胖女人说着,肉嘟嘟的手开始乱翻乱拣。
沈三山有点心疼,但他隐忍着。不管怎么说,有人肯买他的劳动果实,他很高兴。
胖女人问价,沈三山报出数目。他稍微嗑巴了一下,很觉得有些不习惯。但终于还是把钱数说出来了。
“这么贵!”胖女人夸大地皱起眉尖,“一个自个儿种的东西,卖这么贵的价,要不怎么种菜的都成了万元户了!”说罢,佯装丢菜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