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三山知道阿姨的话里肯定挣了水分。但他此刻顾不上这个了。秤象一根雷管,引爆了一块凝固已久的炸药,在他的头脑中轰然作响。
西红柿红了,为什么不可以到街上去卖呢?总不会全市的人都糖尿病都牙痛都对西红柿吐酸水吧?天下是如此之大,上过大学的儿子怎么就单想出一个馊主意!
沈三山很为自己的聪明才智感到振奋。一个多么出其不意的妙计!以前怎么就没想到呢!
沈三山是满怀轻松入睡的。醒来后在太阳底下却分外沉重。往往是这样,夜里一个极漂亮的主意,被清晨的冷风一吹,就黯然失色了。
一个将军去摆摊卖西红柿!老战友们知道了,会怎么想?熟人碰见了,又该如何解释?穷不起了?发神经了?是不是故意要对这个世界发泄什么不满?休干所的领导会不会以为他是在施加某种压力?还有儿子……
儿子前些年是颇以有这样的老子而自豪。这些年不大提起了。倒是沈三山时不时以儿子为骄傲。当他第一次坐上儿子以自己名义派来的小车时,禁不住眼眶有些湿润。他一生坐过许多远为豪华的轿车,但这辆并不高档的车,却使他对儿子刮目相看了。
儿子是不会同意的。尽管一只羊换一把斧子,一普特粮食换十五尺布,是经济学课程里的基本常识。
腰背交接处的弹片,象齿轮切割机一样噬咬着他的筋肉,今天什么活都没开始干,它却痛得十分剧烈。
也许该休息。他还是到西红柿地去了。
一夜未见,西红柿又疯狂地红了起来。脚下的黑泥上中仿佛蕴含着一种红墨水样的物质,趁着夜色飞快地输进了每一个果实,那红颜料象云朵般弥散开来,直到菲薄的果皮再也包裹不住那沸腾的红色。
沈三山觉得弹片将他从中腰截断了。上半截那个配戴着金星的将军飘浮在空中,嘲弄地俯视着他。下半截那个裤腿上溅满泥点,脚趾在胶鞋里依然牢靠地抓着地面的种莱人,正期望他做点有道理的事。
他的思绪飘起来,又沉下去,最后重重地摔在土地上。
其实,他是做过买卖的,那是在五十多年以前的一个春荒时节,他曾到集上给东家卖过粮……
同是一个沈三山,那时卖得,这时就卖不得了吗?
沈三山困惑地扬起灰白绳索一样的眉毛。天上挂着一轮红红的太阳,象一个巨大的西红柿王。
并不是所有产生于黑夜的主意都要在太阳底下消融。人老雄威在,沈三山下定决心了。坚冰一旦打破,航线一旦开通,后面的事,似乎很容易。
一辆很气派的皇冠车停在了岔路口,沈三山提着两只很重的真水牛皮箱走了下来。
“首长,您这是要到哪里去?要不要我再送一段?”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司机谦恭而疑惑地问。
“不。不必了。”沈三山只顾调整他的箱体位置,头也不抬地回答。
“什么时候来接您?”司机想起了不该问的不要问这条保密纪律,但他实在弄不清这老头是来干什么的。况且不管来干什么,总要回去吧?
“不用接了。”沈三山挥了挥手。他坚信自己的西红柿一定能卖出去。
小车屁股上冒着黄烟开走了。沈三山突然感到了片刻的孤独,仿佛是一根结实的脐带断了,他被抛到这离休干所很远的郊外市场附近,没有任何人知道他是谁。
这难道不是他希求的吗?此行他没有告诉任何人。
不管怎么样,没有车,他是回不去了。只有朝前走。
农贸市场的入口处静寂了一下。这老头衣着平常,却有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高贵姿态,特别是他的皮箱,阳光下,铜扣反射出耀眼的灯光。
小商贩们贪婪地盯住了沈三山。这老头要是停下来买点什么,一定出手大方。赚钱就是要赚这种人的。
沈三山对周围的暄闹颇不习惯。以往他走到哪里,哪里就肃静一片。
“小鬼,你这个西红柿,怎么卖的呀?”沈三山亲切和蔼又居高临下地问。
“小鬼”怔了一下,大概是有感于这称呼的生疏。紧接着想起“和气生财’的古训,告诉他一个价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