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哪个也没这个西红柿王红得灿烂辉煌。它宛如红玛瑙雕成,晶莹剔透,光彩照人。
沈三山不记得给过它什么特殊的优待。它长在最密不通风光照最不充足的地方。也许是它底下埋过一个死人?沈三山打过那么多仗,他相信每寸土地上都可能死过人。这座城市是和平解放,这他知道。但以前呢?中国历史上打过多少年仗?这个西红柿王,也许是什么壮士的魂灵所化?这和沈三山的唯物主义世界观并没什么不符合。物质不灭嘛,人死了,总要变成另外一种东西。
当然,也可能什么都不因为,它就是要长得最大。一如战场,你为什么活着,他为什么就死了?没人知道理由。
西红柿王半仰着婴孩头一样滚圆的脸,注视着鬓发如霜的将军。
别的不想吧。先找个地方把它安顿起来。
沈三山拧亮地下室的灯。洁净的水泥地板象一块青钢石面,几百个西红柿庄严肃穆地排列着,宛若一幅巨大的画布。沈三山把这个最大的西红柿放在前排中央处,象给这支队伍委派了一个红司令。
西红柿的成熟期极为集中,这是身经百战的将军始料不及的。他很小的时候给地主种过菜,那时中国尚没有这种俗名“洋柿子”的菜肴。后来骑马打仗,倒是吃过,却再不曾注意它是土里结的还是树上长的。
最初的胜利果实他是放在冰箱里。然后是家里的窗台、地板……西红柿前赴后继地红着,家里很快柿满为患。不得已便开辟地下室为第二战场。幽暗中的西红柿的确放慢了变红的速度。但这个慢,也很有限度。西红柿不知是从大地还是从太阳那里得到一架生物钟,在暗无天日中依旧不屈不挠地红
真真丰收成灾了。
地上流淌着一条棕红色的小溪,象蜿蜒的血迹。他循序找去,见一个西红柿崩裂了皮,汁液泪水样地正往外渗。
真见鬼!果皮不再长大,果肉还在膨胀,于是便层出不穷地出现溃烂。沈三山心痛地把它甩了出去,象对待一个无可奈何的伤兵。腐烂的汁液是有毒的,象鼠疫一样,会传播给整个柿群。
一个……又一个……沈三山挑拣着破溃了的西红柿,长满茧子的手有些颤抖,心也痛苦地紧缩起来。这都是他用汗水一滴滴换来的呀!
他把西红柿王捧回家里去了。冰箱里怎么也能挤出块空间。
晚饭四菜一汤。西红柿炒(又鸟)蛋、糖拌西红柿、奶油蕃茄、蕃茄沙拉。汤自然是西红柿(又鸟)蛋甩袖汤。
“罗阿姨,您这是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观念,地里下来什么就天天吃什么。我身上出的汗都是西红柿味的了。明天改善改善伙食怎么样?”儿子沈小山捏着两根筷子,半天不肯张开。
“山山,莫同我讲。问你爸爸!”从小把儿子抱大的罗阿姨,随着女主人的去世,已再不用请示谁,径直安顿这一老一小两个男子汉的生活了。关于吃什么菜的问题,她深知沈三山是赞同这安排的。
沈三山被一口酸汤呛得说不出话来,半天才痛下决心般地说:“是不是送些给邻居?”
不是他吝啬。戎马一生的军人们,没有馈赠与人或是接受馈赠的习惯。那更象是一种施舍,会伤了沈三山那颗高贵的心。但享至如今,只得如此,总不能看着西红柿烂在地里。
“这我早想到了!送过了,前楼的,后楼的……”老女人忙着显示她的先见之明。
“那好哇!”沈三山喜形于色,把大西红柿托了起来:“把这个也送给他们瞧瞧,地下室里还有好多哪!”
西红柿王在灯光下熠熠生辉,象一枚巨大的勋章。
罗阿姨的脸色却转阴了:“人家不要了!第二次去送,前楼的说有糖尿病,西红柿太甜,吃多了怕添‘十’号,后楼的说牙不好,酸倒了牙都吃不成别的了,谢谢好意……”
同是一个“佳粉”(也许叫“夏肥”),这家嫌甜,那家嫌酸,白吃枣还要嫌核大,怎么这么难侍候!老子不送了,都自己吃,吃!
饭桌上的气氛很沉闷。还是沈小山体谅老子,大口吞吃,最后连盘子底的汤都喝光了。然后说:“也不要东送西送的了,人家还以为您故意显示劳动成果。我倒有个好主意……”
“你那个主意我早试过了。”罗阿姨吃不下多少菜,心里很有点不过意,于是便抢着搭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