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这就是他们最大的官官住的地方。”
这句话像强有力的雕塑刀,将江唯远固定在原处。
无论你怀有多少偏见,只要你是一个承认事实的人,你都要在这种惊人的俭朴面前,感到震颤。毛泽东的窑洞,没有一丝奢华,没有一丝伪饰,温暖洁净地泊在陕北高原薄寒浅冷的黄土之上,给人以悠远的深沉之感。
江唯远轻轻走进去,仿佛怕惊动了什么人。
首先是光,暖洋洋的干燥的阳光,毛茸茸地趴在他的身上。发酵于心底的记忆,冒着泡地翻滚而上。典型的北方农舍的气息拂面而来,一霎时竟恍惚使江唯远想起了童年时的家……
这是怎么回事?江唯远用手指抵住微微发晕的太阳穴,仔细打量着周围的陈设。木桌木椅,几根蚊帐杆,地面很光滑,想必是被无数思索的脚步磨砺而成。墙上有几粒图钉楔过的圆斑,从相距的幅度推测,那里曾悬挂过硕大的图表……
这同江唯远那个墙上挂着马灯和桐油伞的家,的确是完全不同的。但家的感觉,始终像盘旋轰炸的机群,在他头顶萦绕。
也许是这里的气味吧!江唯远狠狠耸动了一下鼻翅,新鲜的黄土阴凉的气息,像小蛇似地钻进肺腑。有些像,所有的农舍都有这种属于土地的味道。但不完全是。江唯远家有更为浓烈的中药苦寒之气。
到底是什么,使他在如此陌生的地方,在共产党最高首脑毛泽东的房间里,刻骨铭心想起了童年,想起了家!
江唯远焦躁起来。
原来是它!
窗棂上糊着洁白的窗纸,很平整,像一面素洁的帆。阳光透照进来,纸便显出如致密的土布一般的纹路。
透过纸的阳光,依旧温暖柔和,带着乳汁样的朦胧。江唯远住过雪亮的玻璃窗屋,光线像透明荆棘般刺人。江唯远往过咖啡色果绿色宝石蓝色的玻璃窗屋,太阳被过滤为一个奇异的光斑,整个世界变得虚伪。
久违了,家乡的窗户纸!
想到被党国要人无数次切齿咒骂,调集数百万大军为之围追堵截,项上人头值几十万大洋的毛泽东,几天前就曾安安静静地生活在这扇窗户之下,江唯远感到了轻微的恐惧。
这土纸是他们自己造的。
江唯远见过奢华。中国的奢华,日本国的奢华,美国的奢华……奢华从来没有震慑过他就像死亡不能震慑住他一样。但他被这惊人的俭朴震慑了。它那么坦荡,毫无遮拦,同这古老而贫瘠的黄色土地统一和谐地粘附在一起,便有了神话中安泰的力量。
江唯远不由自主地轻轻地呼吸,仿佛这屋里端坐着一位巨人。是的,无论是90师还是第一师,都绝非主人,包括他自己。他们不过是偶然闯入的勿匆过客,虽说扛着枪,自由地出出进进,只是一团稀薄的影子。真正的主人,正在人所不知的高远之巅,以睿智的目光注视着这里发生的一切,嘴角浮动着微笑。
江唯远不寒而栗,感觉自己如同白昼幽灵。他终于明白谁也不敢擅动延安的秘密了。这种无所不在的俭朴与清廉,产生了巨大的威严,有一股来自天意的力量。
他走到院子里。在中午日见炽烈的阳光下,靠墙摆着一排小木凳。也是安塞山里烧炭的白木制成的,矮墩墩却很结实,像是笃厚的小象,挤靠在一起。
“这是干什么用的?”江唯远问。
“谁知道是干什么用的!”守卫看了一眼,随口道,“坐的呗!”
于是江唯远知道了,这是属于毛泽东的财产。预备这么多,想必是与高级将领聚会时的坐席。那么周恩来、朱德、刘少奇……这些赫赫有名的人物,也都曾坐在这白茬木凳子上了。想到这里,江唯远也试着坐了上去。
小板凳很牢靠,稳稳当当地立在黄土地上,仿佛它是从那里长出来的。
“我想带一个小凳子走。”江唯远很坚决地对哨兵说。这个念头冒出来很突然,却牢不可破。江唯远知道党国的士兵信奉官大一级压死人,因此口气如命令。
哨兵脸上困惑不解。他甚至对自己的任务困惑不解。看守这座同别的土窖一模一样的土窑,有什么意义?是不让外面的人进去还是不让里面的人跑出来?当然里面没有人,共产党的东西也绝没有流传万代的道理。面前是个官,还是个空军,口气很横。不就是白茬木小凳子吗?那里有一大排,而且随便哪个老乡家,也都能翻出它三五只!他的头点得很爽快。
江唯远托着小凳子,登上了回程的飞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