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唯远不知道他的朋友在这生命的最后时刻,为什么想到希腊。单是这份从容,就令他景仰万分。
严森然敏锐地感到这是一个阴谋,但他没有理由打断。
“代达洛斯为女王修建了一座精美绝伦的迷宫。女王却将他和他的儿子伊卡罗斯囚禁在迷宫之中。他们渴望自由,就用蜂蜡和羽毛粘结了双翼,腾空而起。他们向着太阳,向着光明飞去。途中,伊卡罗斯由于飞得太高,他的翅膀融化了,坠落在海中,成为今天的伊卡里亚岛。代达洛斯胜利地飞出了重围,找到了光明和幸福……”
大家若有所悟,严森然厉声喝道:“把他押下去!”
林白驹知道最后的时刻到了,他的黑眼睛燃起火焰,双手伸向台下,仿佛要给人们手中送去一个婴儿:“弟兄们!伊卡罗斯的翅膀是羽毛的,而我们的翅膀是钢铁的!让我们去追逐太阳吧!中国的太阳在北方,它就要光芒万丈地普照整个中华。让我们北飞!北飞!”
林白驹永远地走了。但他那充满号召力的呼唤,在僵若岩石的空军飞行员身上,激荡起连绵的回响。
“谁要北飞,我请他下阎罗殿!”严森然做了一个刀砍斧劈的手势。
江唯远眼球干涩得像粒橡实。这是他极端悲痛时的反应。政治细胞正阴险地注视着大家。
江唯远非常准确地记得,正是在这一瞬,伴随着严森然那个残忍的手势,他开始考虑北飞……
徐蚌会战已到最后关头。
邱清泉李弥兵团真正地“固若金汤”了,龟缩在一个极小的铁桶似的包围圈里。飞行员们天天出任务,每天几十架次甚至上百架次飞赴淮海战场。
“大队长,具体炸哪?”江唯远例行公事。
“问什么问!哪里有共军就往哪里扔炸弹!炸啊!扫射啊!用共军的血,为数十万国军弟兄打开一条生路!”严森然已失去儒将风度,拍着桌子大叫。
江唯远低着头,默默退出。将炸弹丢在荒坟之上。
连日降雪,陆军已惨不忍睹,冻饿毙命无数。雪后初雾,恢复空投。严森然发下来的竟是《烈士纪念册》和《救国日报》。
“大队长,给他们空投些大饼和被服吧!”江唯远实在忍不住了。前线饿殍遍野。
“你懂什么!救国日报登着把委员长列为战争罪犯的消息,这种报纸投下去,比投大饼棉衣顶事。党国弟兄们一看,知道已无迟路。兵法曰‘置之死地而后生’,才会有最后的胜利!”严森然冷酷地说。
江唯远硬着头皮起飞。土黄蘑菇似的士兵听见了马达声,光着脚在雪地上追逐着飞机阴影,野蜂似地纠缠在一起。沉重得很像是大饼的印刷品,坠着污黄色的降落伞,缓缓下沉。士兵们互相疯狂地践踏着,恨不能从空中摘走降落伞。江唯远疾速飞走,不忍再看下去……
严森然开始“忠贞大检查”,凡同林白驹密切接触者,都在涉嫌之列。又湿又冷的危厄之雾,不动声色地包绕而来。
江唯远更深地体察到林白驹的苦心。让他自己找书,看似危险,实则保险。大巧若拙,而且考验他的真诚。
如今,金梳子没有了,白木凳没有了,林白驹也没有了。但一个如火如荼的信念,破土萌出。
北飞……北飞!
这是一条刀刃排列的路,寒光闪闪。通向太阳也通向地狱。每一步都需极缜密的策划,宛若(又鸟)脖子的细小椎骨,丝丝入扣,才能俯仰自如。
晚饭后,江唯远躺在床上,过筛一样,咀嚼着他的行动方案。
突然,严森然走了进来:“明天早上,你随我飞。准备一下。”
大队长亲自出马,一定有不同寻常的任务。江唯远鱼跃而起:“飞哪里?”
“徐州。侦察沿线共军。”严森然消瘦多了,白发也乱如衰草。徐蚌之役全线崩溃,急需最新情报。
江唯远心中一喜,正是实施北飞的好机会。只是这个伴侣太不理想,跟谁飞都比跟他好糊弄。尽量保持平静,毕竟稚嫩,脸不可抑制地红了。
严森然狐疑地看着他。最近政治细胞们报告说江唯远有“左倾”动向,严森然还不以为然,他是亲眼看着他长大的。动乱之际,谁都不可轻信,也不能谁都不信。他久经风霜的目光,犀[xī]利地注视着江唯远。
江唯远窘迫地用手遮掩了一下。真真欲盖弥彰,严森然全部注意力被江唯远的手指吸引了过去。那是一本luoti女人画报,两条竹笋似的长腿正摆弄出常人做不出的姿势……严森然深长地叹了一口气,他一向以为,飞行是需要全部身心投入的技艺,飞行员必需洁身自好。但如今国将不国,非常时期,只要效忠党国,其它,就由他们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