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发军人名叫严森然,是负责此次招生的空军教官。
“但是您毫无理由地淘汰了我!”江唯远强硬地争辩。
“录取的比例为千里挑一。你被淘汰,我深表同情。”严森然冷漠地讲完官面话,话锋一转:“但是,空军自有空军的法度。我无能为力。”
窗外考生鼎沸。时已近午,仍不断有人赶来报考,本是极迅捷的面试考场,许久未见放人,便嘈杂不安。
考官们颇不耐烦。
江唯远唰地扯开破烂衣衫,从怀里掏出半把污浊的梳子,砸在考官们面前的案几上。当的一声,清脆如金石相击。
“我有金子!给你们金子!让我当空军,让我杀敌吧!”江唯远扑上前去,用乌黑的长指甲剔刮着梳齿间的发垢。一道道金光闪烁的亮带像小溪似地流淌出来——这是半只金梳子!
金梳子是那个破碎的家最后的财产。是姥姥给妈妈的陪嫁。妈妈用它梳理日见稀疏灰白的头发,金梳子便把妈妈枯瘦的脸映出奕奕神采。屋外稍有响动,妈就赶紧把金梳子掖进怀:“儿啊!日后你成了亲,妈亲手把这梳子别在媳妇的头上,也就对得起你屈死的爹了……”妈说着去看墙上,墙上有一把旧伞,一盏孤灯。那是父亲的遗物。无论多大的风雨,多么寒冷的深夜,只要有人来请,父亲总是立时出诊。据点里的日本少佐病了,遍吃西药无效,闻得父亲的名声,用华贵的马车和带枪的士兵将父亲请走。父亲细心诊察,连下三剂药。少佐让照方双份抓齐,煎在一锅里,分成两碗。父亲先喝,少佐后喝。几天过后,少佐的病十去七八。最后一剂药喝下去,少佐七窍流血而死,父亲比少佐先喝的药,却挣扎着死在了少佐之后,据收尸的人说,满面笑容。
妈妈领着江唯远逃难,把金梳子一个齿一个齿地掰着花了,供他读书,希望他长大后继承父业。
“也不知媳妇将来嫌不嫌,只剩下半把金梳子了……”妈妈悠长的叹息,像一缕花白的头发,无风也颤抖。
江唯远偷走半把金梳子,走上了寻找的道路。他不知自己要到哪里去,不知自己究竟要走多远。他什么都没有对母亲讲,认为这是最大的孝心。
他不像娘天天用红绸子裹着金梳子。他用金梳子梳头,梳子裹上厚厚的发垢。梳完头,随随便便丢在半袋牙粉旁,再用鱼网似的破毛巾缠起。所有的土匪都认定这是穷学生最后的穷酸,不屑动他的牙缸。无论怎样啼饥号寒,半截金梳子一直完整。直到为了火速赶到江津,搭高价的黄鱼车,他才毫不迟疑地撅断了两根梳齿。
现在,金梳子安安稳稳地卧在陌生的条几上,像一条鳞甲斑驳的鱼。最新的断齿处,发出熟杏一般温暖的光。
“你给我把它收起来!”严森然怒不可遏地拍案而起:“你受了妖言蛊惑,竟敢在光大化日之下,侮辱政府官员!念你年轻气盛爱国心切,饶过你这一次。赶快离开这里!”
江唯远完全绝望了,孤苦伶仃一个穷学生,飘泊异乡,还能有什么办法报国!
他不甘心,强咽悲苦作出恭谨的姿态:“先生,我想知道被淘汰的缘由,然后衬偏救弊,下期再来报考!”
左右两人面面相觑,最后把目光集聚到严教官脸上。他的脸像一块板结的土地:“这一点,无可奉告。”
江唯远抓起半截金梳子;“你们不要我,我投延安去!”他想起那个邮票似的小门脸,在那里该没有这样的倔傲与冷漠。
屋内一时很静很静。尽管国共两党表面合作抗日,但在大后方高呼上延安去,这小子不要命了!
果然,严森然厉声叫道:“你回来!”
江唯远站住了,却不肯回头。他的脸上满面泪水。
“你真的想知道为什么要淘汰你吗?”严森然缓缓地对着江唯远的背影说。口气倒比刚才温和多了。
“我不知道有没有人收了考生的金条,但是,我没有!”严森然唾地有钉地说,“既然你一定想知道原因,我就告诉你,我看你是条血性男儿,也不会为这区区小事想不开。淘汰你的原因,是因为——”
江唯远车转身,瞪大存着过多水分的眼睛。
“你太丑,个子也太矮。”严森然不动声色地讲下去,“你已年近二十,身量面相都不可能有大改观。所以,也不必想什么弥救之术,做其它职业就是了。只是空军不可能录取你。”
江唯远瞠目结舌。他没想了自己落第的一百条理由,没想到自己竟败在“色”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