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元也不要。”耳勺眼毫无商榷地说。
“好吧。给美元。”江唯远打出最后的王牌,飞行员有时可以搞到外汇。耳勺眼肯定是要狠狠敲他一杠。
“美元我也不要。”小贩依旧不屈不挠拒绝。
“那你要什么?”江唯远当真不知所措。
“要金条。”夜幕中,耳勺眼声冷如铁。
江唯远从怀中摸索出金梳子。母亲近日去世,这是父母和家乡留给他唯一的纪念了。黯晦的路灯下,金梳子熠熠闪光,像半弯残月。为投考空军折断的断齿处,由于无数次摩擦,已润滑如金珠。当年,为了求索真理,他偷走了这把金梳子。如今,为了同样的目的,他将永远失去它。
金梳子接住了一颗水珠……又一颗水珠……下雨了。
小贩揪过金梳子,仔细地掂了掂,又伸出舌头来舔了舔,最后用门牙嗑了嗑,大约江唯远的胸膛将梳子炙得过于湿热,感动了小贩:“是足赤金。我是公买公卖,这本书值不了这么多金子。这又没家什将这金梳子兑开,这样吧,这种书,你还要吗?”
江唯远连连点头。
江唯远把美制军服、领带、皮靴,像拆散的稻草人服装,扔的满屋都是。只穿一套洁白的衬衣,端坐在白茬木小凳子上,凑着手电筒光,彻夜读着共产党宣言。同屋的飞行员外出了,只剩他一个人。按说难得有人半夜三更闯进军官宿舍,但他不得不防,这是性命攸关的事情。躺在床上,用被子蒙着头,也许更保险更舒适一些。江唯远也说不清,为什么一定要坐在这张小凳子上,读这本共产党人的圣经。他热血澎湃,心胸被一种从未有过的大希冀充满着。他不知道世界上有如此宏大精深的真理,以钢铁的逻辑,证明着一种黑暗的必然瓦解和一种辉煌的必然诞生。
一个通宵未眠的黎明到了。江唯远觉得这个黎明同以往任何一个黎明都不同。仿佛过去的一切都遮挡在雾障之后,而今一夜秋雨,将天地清洗得纤毫毕现,壁垒分明。
小贩又给了他两本赤色读物,之后便悄然消失了。
颓势愈加明显,空军开始南撤。从北平到济南,从济南又到青岛。战事越来越吃紧,党国要人已经在操心搬家了。
“你到四川去一下,有一批幼年空军学校的学员,要先期迁往台湾。上面要挑一个技术高超的飞行员,我选定了你。注意,到了那儿,要服从调度,让你运什么,你就运什么。”严大队长说。
“是。”江唯远愿意飞运输机。
“知道我为什么要挑你吗?你是我的得意门生,此次到台湾,你先去看看行情,探探风向。也许,我们也有认他乡为故乡的一天。”严森然属于越老越显英俊的军人,军服依旧笔挺,白发丝毫不乱。只有眉头,泄露出他的内心。
“此次往返时间长,你把个人行李也随身带上。完成任务后,再找我们。近期,我们就要转场。”大队长为江唯远设想的很周到。
军人只有最必需的东西。江唯远除了党国的军用品,就是小木凳了。那几部价格高昂的书,他考虑再三,还是将它们焚毁。字迹在火焰中腾起,跳进他的脑扉。
飞抵四川,才知飞行学员仅两三个,不过是商标。正宗货物是一位珠光宝气的太太和她车载船装的辎重。江唯远明白了“要服从调度”。
行李舱、座舱全都鼓胀得要爆裂,阔太太还指挥着挑夫将成筐的腊肉、柑桔往机上装。
“这么多东西,飞机要超载了!”江唯远抗议。
胖太太穿着剪裁极考究的丝绒旗袍,浑身的赘肉从衣服的轮廓里漫溢出来:“你不会把别人东西丢掉哇?”
飞行学员每人只让带20公斤行李。除了书,剩余分量只够带衬衣。连牙膏都是几个学生合用一支,实无潜力可挖。
江唯远很可怜学员,觉得像许多年前的自己。单纯,热血沸腾。他曾以为自己已飞出很远,其实不过是在兜圈子,又回到了原地。
“这是飞机,不是马车!拣贴身细软带走些就是了。”江唯远强压焦躁说。
“你讲得好听!你们这帮无能的蠢货,将国家都丢给共产党了,倒来跟我们妇道人家过不去!破家值万贯,就是一根灯芯芯草也要带过海!”
飞机超载,无法起飞。
“这么多桔子,扔下一筐吧!台湾也有桔子。”江唯远索性不急了。飞不了,就住在这儿。
“谁敢动我的桔子?连一粒桔子核也不能丢下!”胖太太的手在空中歇斯底里地保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