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这是……”江唯远不敢贸然追问,便半吞半吐地看着屁股上打了紫印的猪肉扇说。
“胡长官从延安给委员长发报,要求送些给养。”严森然回答。
机场外传来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像粗野的农妇在抽打犯了过失的孩童,脆而狠。为庆祝陕西大捷,当局明令西安所有商店居民均悬挂青天白日满地红旗,并燃放爆竹烟花。
空气中弥散着淡淡的硝味。
“我的飞机需要维修,呆着也是呆着。大雁塔小雁塔早玩腻了,我想跟您到延安去玩玩。”也许是灵机一动,也许是蓄谋已久,江唯远故作突兀地冒出此话,仿佛完全是兴之所至,口无遮拦。心却从腔子里浮游到太阳穴,在眼睛后面砰然作响。
严森然蓦地想起了那个腰里扎草绳的青年。“你们不收我,我投延安去!”他收下了他,这就改变了这小伙子的一生。现在,延安被彻底征服了,让这只党国气字轩昂的鹰,去看看延安吧!就知道他当年几乎犯下一个多么不可饶恕的错误,就知道他的恩师怎样将他从悬崖边拉上坦途,而成为他一生精神上的教父!
严森然的下颔微微点了一下,算做答复。
江唯远竭力抑制住欢喜,颠颠地跑上飞机,与蔬菜鱼虾为伍。
运输机挟着巨大的轰鸣,在黄土高原上空平稳的飞翔。无尽的峰峦像姜黄色的骆驼群,呆滞地蹲踞在苍凉的大地上。
这是黄土高原的早春。向阳的坡坎上问或出现若有若无的绿茸,瞬息之间就被甩到浩森的天穹。飞机极平稳,仿佛神话中的魔毯,除了青菜叶羽毛似的轻微颤抖,几乎觉察不出飞机在飞行,江唯远深切地感觉到了高超飞行技术后面的性格——沉稳老辣果决。就像从人的笔迹能判断出人的品性一样,飞行是驾驶员留在蓝色天幕上的书法。
猩红的猪肉柔软地耷拉着,脂肪洁白而有光泽,散发出轻淡的牲畜气息。
猪的尸体倒比人的尸体要幸运得多……江唯远联想到北平街头的饿浮,一具压一具垒在尸车上,车夫拉着飞快地走,好像那是一车苇席……
运输机经黄河、潼川,直抵延安。咸榆公路上,僵蚕一般蠕动着车队,也是给胡长官抢送给养弹药的。延安位于深谷之间,清冽的延河甩在一旁,像一段悠远的信天游。延安机场十分简陋,原是为毛泽东去重庆谈判时抢修的简易跑道,只宜起降小飞机。
飞机也像风筝,在起飞和降落时最见操纵者的手艺。严森然先是像继子一样盘旋通场,将地形烂熟于心。然后作了一个狭长的下降线。机场两侧都是山岩,跑道又短,只有飞远些才能优雅安全地降落下来。江唯远细心地揣摸着。
一切都很顺利,飞机就要平稳着陆,突然几个昏黄的身影,鬼魅一般跳到跑道中间,手舞足蹈。
糟了!江唯远啊呀一声。想必是胡长官的部下想看新鲜,以为飞机轮子只要一点地,就像吆喝大车一样,可以立马止住,他们就能瞅瞅大飞机了。
飞机到了此时,已无任何办法,只能像火车头似地撞过去。钢铁机身自然毫发无损,这几个士兵可就撞成了沙拉酱,成为机翼下的冤魂。江唯远在正规机场,从未目睹过此类惨象不由别过脸去。飞行员在任何时候,都不许闭上眼睛。
猛然,他感到机身一颤,随之高飘而起,机肚蹭着那几个不要命的傻瓜头皮掠了过去,他们杂乱的头发像蒿草似地直立起来。
大队长真好身手!
这几个傻瓜蛋是捡了一条命,机头前却险象环生。跑道原本就短得像根鞋带,现在更无端废用一截,剩下的已不够把飞机停下来。又不可能复飞,宝塔山像一座铜影壁,岿然堵在前面。
怎么办?江唯远仿佛看到严森然怎样镇定地关电门,踩刹车,想挽狂澜于既倒,但飞机仍像一颗硕大无朋的滚珠,轰然滑动。看来只有采取紧急处置了。打开尾轮锁,让飞机“打地转”,强行停机。可胡宗南那帮没见过世面的兵,已经像蝗虫似地围了上来,不论往哪面转,都得伤人。再者就是收落架,让飞机肚皮蹭地,滑行几十米硬停下来,只是这架飞机可就惨了。
江唯远电光石火地为老师设计着方案,但飞机仍旧不可遏制地向前滑动。严森然既不打开尾轮锁——他刚才连三几个弟兄都不愿伤害,何况现在已越聚越多!也不收起落架,用肚皮蹭地,伤了飞机,无异于美女被人破了相,是飞行员的奇耻大辱!
江唯远已经绝望:大队长啊大队长!您就真要把我们都送进延河里去喂王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