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下午回到连队的,远远地看到缕缕炊烟,举目无亲的感觉才消淡。推门进宿舍,只见两个影子飞速跳起,分得远远的。
"你回来了?"卷毛间。
我笑笑,好久噎在那儿的积愁落下去。别人也那么亲呢,证实我跟郑闯在水房夜晚的举止也丝毫不出格。原来恋爱的一对一对从四处起步,不约而同地摸索到同一个奥秘,那是个广泛极了无垠的奥秘,可是无人会永远误解它。
"喂。"吴国斌说,"刚才万林强四处在找你的小弟弟。"
"是找郑闯?"我失声地大叫,一种尖矛般的不祥之感已经撞到了我,"他没回来吗?"
"没有。别是背着油锯投苏修去了,重新找个哈萨克姑娘。"她嘎嘎地笑。
我奔去找万林强,他正急得团团转。一听郑闯下河套放榆木,他就咬牙切齿地说:"他想找死!……知道他在哪儿下的公路吗?走,你带路!"
我的腿已经发软了,他像催慢马一样催,只差没抽我鞭子。好容易赶到郑闯拐下公路的地方,那是块平整的腹地,被雪银装素裹。留着一行新近踩出的脚印,又大又歪直伸前方。
"像个兽印,猿类走兽。"他端详着,"你能断定这是郑闯踩出的?"
"是他的棉鞋印!"
"那好吧,你可以回连了。"
"不!"
"不什么不?"他严厉地说,"我没带枪,这一带常有饿熊出没,你愿意同归于尽?"
"我愿意。"我忽然无畏起来,什么都敢,什么都愿意,并在那一刻起在心里树起英雄主义纪念碑,至今未倒塌,因而至今仍肯为所爱的人去死,去牺牲。
"你疯了!"
他顾自前走,像个山兽那么伶俐。我企图追他,可一下公路我就绝望了。
莽莽雪原,积雪没膝,一脚踩下去,整个脚踝都是陷进去的感觉,仿佛嵌进干燥的塑料模型,利用胯部腰部的力量才可能拔出脚重新近前一步。越走积雪越深,人笨拙得像种在雪中的圆萝卜,只剩下上身显露在外。
雪光灿烂如镜,折射出一道道眩目的蓝光。虚虚实实闪耀在前,如仙境一般。遁着脚印我走到一个雪谷,脚下的雪似乎潮润起来,浮面结着白鳞似的雪衣,脆脆的,一碰就碎。前后左右除了那深深浅浅的脚印就不再有人迹,四处静得仿佛所有的生命都在沉默中耗净了。
我累,我饿,我快倒下了。这儿真像个偌大的墓场,再多的生命名都接纳!我拼死拼活地叫道:郑闯--你在哪里?
没人回答,山谷像张大嘴,吐出些零碎的声音的骨碴:
"郑在哪--"
我每喊一句它就学一遍。我喊得怒气冲冲它照旧学得逼真。眼前有个火星在跳,六个角,忽隐忽现,定定神再找却找不见。满眼是昏昏沉沉的白雪。我狠狠地嚼着吞着,一团一团地掬起来塞在嘴里。咽完一团就喊一声。
"郑闯--你在哪里?"
"郑在哪--"
终于,余音结束后,我听到有个男人在答话:"快过来帮忙!"
是郑闯在呼救?长时间的焦灼和不闻人声,我几乎不信任自己的听觉。
"郑闯,郑闯,是你叫我吗?"
"少啰嗦。"前面那人恶狠狠地叫,"快过来,我是万林强!"
我几乎忘掉了这家伙!我愤怒那个丛林大盗般的喊声,就因为是这个外人在喊而不是郑闯的声音。待我走近,忽见一棵老榆树斜歪在另一棵树身上,一截光秃发亮的新树墩旁半跪着万林强,他背朝着我,棉衣铺在地上。那株截断的树尾部就支在那儿。
"快来!快!"他转过身来。
我首先看到雪地上殷红的血,暗红色的一摊,我一眼就认出那是郑闯的血,不需要任何凭借。棉衣其实是铺盖在郑间身上,他还活着,有鼻息,只是右腿被榆树断截面卡在下面,血正是从那里渗出。惨烈地构成触目惊心的图景。
"快救他!把他从树下拉出来!"我扑过去,环抱住郑闯的肩,把他往身边拉。我觉得自己疯狂得如母狼,被浓烈的血腥味刺激得亢奋昂扬,忍不住要错乱要昏眩。
万林强掰住我的肩,提起来,待我清醒时已倒在雪地里,只记得倒地前转了个漂亮的弧形。他怒目圆睁背着渗着机油的红油锯,那油稠稠的,渗得缓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