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来是个好女婿。"吴国斌哈哈大笑。笑得把山楂喷得一丈多远。
我吓了一跳,好像哪里生出种想嫁人的倾向。我希望永远宁静地恋爱,那样就能仰望高攀不上的顶峰,永久远行下去,永久保持着憧憬的快乐,否则就怕没了新盼头,一味地滑下巅峰,朝着深渊。
我决计耐心地当好郑闯的恋人。那一阵,卷毛又成了女宿舍的常客,照旧谈笑风生。他的转变快了点,总让人觉得此人是爱情的奸臣。一个没女生青睐就不行的多情男人。我暗自庆幸倪娜没跟定这个不牢靠的人。他先是常坐钱小曼的铺位,说话声琅琅;渐渐地就移至吴国斌的铺位,声音一天天小下去。我忽然觉得爱情应该有些卿卿我我的东西,诸如书上看到的约会什么的,我跟郑闯间似乎少了点柔情蜜意,生硬了些。不过也许世上的恋爱是各式各样的。
郑闯与我之间大概是有神秘的感应,不然我们的思路绝不会同步到如此程度!一天收工路上,他突然约我晚上八点在水房碰头。我感激这男孩为我增添了新经历;同时又大大地疑惑起来,约会应在月光下的树林中,而那水房又湿又阴,像个窖藏,完全不适合谈情说爱。男孩的世界真难以捉摸。
当晚我去了水房,那是个漏风的棚子,没有窗,从遍布的漏缝里透进些零星亮光,茧状的趴在地上。棚子中央有口大锅,化冰用的,大得可躺下人,底下的炉灶熄了火,散发着微弱的草木灰的焦糊气。这儿的气氛始终有种咄咄逼人的凶兆,我这个夜晚就有所预感。
郑间已在暗处等候,大约冷,嗓音沙哑。他说:"八点还差三分。"
我们一边一个立在炉灶两旁,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远处,不时传来人声和脚步声,好长时间内,我们都屏声息气,唯恐哪个冒失鬼破门而入。那种担惊受怕来得匆忙,却不生疏,仿佛是种回归,以后就赖着不走了。
我尴尬地笑了笑,好像在从事地下工作。这笑拯救了郑闯,他突然错乱着步子摸过来,热气喷在我额上,人近得让我发蒙。他用手勾了勾我的指头,又用两手把我的手合在手心内,他的手很湿,像一条活扁鱼。他的脸贴近来,细软的茸毛轻微地拂着了我,我打了个冷战,他立刻松开手退回原处。幸亏他没吻我,否则我就完了。我当初的理想是哪个男人吻了我,我就立即嫁了他。
"有件事想趁现在问问你。"他突然严肃非凡。
"什么呀?"我用脚尖蹭着地,研碎了一片片薄软的灰烬,对刚才那经历我还难以接受,像难消化的积食堵在那儿。
他喉咙口格噜格噜响着:"你跟张之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张之道吗?"我问了,只想着那对羊似的眼睛,它们就在背后闪着虔诚的寒光。
"我晓得他常给你寄信。"他赌气地在喉咙里发出个短促而又尖锐的音,"他对你是不死心的,我全晓得!"
张之道是我同班男生,脸皮白皙得依稀可见皮下纵横的经脉,脸颊很窄,后脑勺发达,两只眼靠得近,下巴又长又翘,说话颇爱发出晖音。他一向爱与女生搭讪。我来此地后,确实收到他不少情深意切的信,我讨厌他本人,却喜欢他的信,仿佛他们是可以脱离的。我偶尔也回信,绝不是思念他,而是想该给那温暖美丽的信一点回报。没料到郑闯洞察一切,并且为此气急败坏。
"只是同学间的通信。"我说。
"我绝不会跟别的女生通信的,一辈子不会。"他眼白光闪闪地瞧着我,看得牢牢的,一边用手指敲着锅沿。许久,他才柔声说:"太冷了,快回去吧!"
回到帐篷,我擦着把火,把张之道的信全部毁之一炬,用此来表达对爱情矢志不渝地贞洁。那堆信成为一片安静的灰蝴蝶,忽然又死灰复燃,升腾出一柱蓝火,青幽幽地萎缩掉。那柱火灼痛了我,让我觉察自己已失去部分。有个人他介入了我的生活,可以干涉我约束我,给我不自由:我是那么偏爱这些呵!母亲的声音显现了,那是个足以笼罩我初恋的阴影,它总在我尝到苦涩时显灵。
郑闯对我的信任与日俱增,让我代为保管贵重物品,那是个装药的扁盒,里头放进一叠连号的新币,另外还有些全国粮票。我最不擅长藏家私,不,也许是太擅长了,因为经我手藏的东西往往过后还得请倪娜来帮我找。我最羡慕那些有条不紊的资料员,她们头脑内的程序概念几乎可同精密仪器媲美。对郑闯的东西我怕丢,锁进舅公的牛皮箱仍怕丢,老是提心吊胆。丢失了情人的贵重物品那女孩太丢丑了。可惜,某一天那个小扁盒突然不翼而飞!慌慌张张去找郑闯时,我的口齿都变笨拙了:"不见了。那个小盒子!"
郑闯变戏法似的摸出那个小盒子,说是突然记起下周是他母亲五十大寿,想让卷毛代他汇款祝贺,跑去找我却见宿舍内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