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将愧娜大大地赞颂一番,期待他附和几句,这极重要,我觉得只有他对我的挚友也有了好感,我们的爱情才会加固成完美无缺的那种,否则就会有块显眼的缺陷。
"她真那么好?"他茫然地瞧瞧我,"我可看不出这点。很一般的女生,就是一般化。"
我叮嘱他加强观察,他似信非信地点点头。他跟倪娜在一块干活,他是归楞工,她在一旁当检尺员。只要稍加留心,就能将对方的人品看个一目了然。
果然,三天之后他捎回明子时附带说了句。"我注意过了,倪娜嗓子虽然难听但脸长得比较漂亮,是吧?眼睛有光彩。"
"还有呢?"我欢喜地问。他能发觉倪娜的美,那就也善于把另一女孩的美藏于心间。
"还有嘛。"他哧哧地一笑,"她跟瓦西里关系很密切。绞盘机一停他们就说说笑笑。"
"谈谈她的人品好吗?她待人挺真诚的。"
他吞吞吐吐地说还谈不上,因为没有深交过,贸然评价一个人怕不合适;如果她像待瓦西里那么待他,或许他就敢说她是好还是不怎么好了。不过,他母亲叮嘱过,不让他与过于漂亮的女孩往来,说容易惹出事端。
我忽然想跟他争辩几句,但他歉意而又温良地低声笑着,使人觉着那样的谨小慎微和这种笑正属于他本人,合适得如娘胎里带出的发青的胎记。任何人都剥夺不得,他的小恋人自然也只能无可奈何。
我一度痛苦过,十六岁时爱情和友谊几乎是并重的,我想把它们融通一气,希望恋人跟友人间也结下深情厚意。事后我又询问过倪娜对郑闯的看法,她毫不迟疑地说:
"是问郑闯,个子不高的那个男生?他人挺好,又规矩又本分,看上去有教养。他身体好像很弱,但干活不偷懒。"
倪娜此人对别人男女间的恋情噢觉总是失灵。记得我多次提及郑闯,并有意坦白在关注他,但她从不深究。我总不能自投罗网般地向她作自我剖析。
她对郑闯的美誉反而加深我的不安。同她的豁达相比,郑闯简直显得小肚鸡肠,琐细得要命。母亲曾当着我面热忱地提及另一个男孩,她对郑闯缺乏兴趣这已在我心扉上造成个阴影,在这种低潮期,阴影便难以驱赶。我怕得要命,怕一觉醒来,初恋成为个误会。为了它,我千里迢迢地奔到这儿,否定它,便等于否定了整个十六岁。
婚后的倪娜仍轻盈如小鹿,脸孔依旧光彩照人,这对我是个极大的慰藉,过去我总认为结婚如花谢,如被暴雨摧残,不惟怀也会变得俗不可耐。她居然依然完美,活泼泼地跑来看我,那是她婚后的第二日。
"你好,小姑娘。"她仄着脸,一手高高拎着一塑料袋糖果,顽童似的晃来晃去,几乎碰到我的鼻尖,"这是牛奶糖,你喜欢的。"
她还是那么善解人意。坐在那儿膝盖碰膝盖,文文静静的,她的呼吸总很轻缓,没大起伏,给人安详坦然的感觉。我产生虚幻的念头,仿佛她并没经历过激荡的新婚之夜,只是像一只孤岛在避风的屋檐下栖息。
我们嚼着牛奶糖,噢到空气中的奶腥味,心里充满相聚的喜悦,那是种悠长连绵的情愫,好长时间我们相对无言。
不一会儿,瓦西里英气勃勃地在我们窗前晃过,热情地打着尖长的唿哨。然后扛着铁锹,在马棚与女宿舍之间铲出一条无雪的路。
"让老婆回娘家好走些。"他乐呵呵地喊道,中气十足,仿佛肺那儿鼓鼓囊囊。不吐出些什么非挣破不可。
钱小曼忽隆一下从被窝里探出毛茸茸的脑袋。"喂,倪娜,他不叫你新娘倒叫你老婆。叫老婆多难听呀,像是黄脸的丑女人。"
吴国斌一跃而起:"嫁给东北佬就是失策,他们把结婚女人叫老娘们;特别歧视。"
倪娜淡淡一笑:"那是老法。瓦西里不是那种人,我信任他。"
我送她到门口,怅怅地问:"你真有把握?"
"我跟他都是孤儿了。"她伤感中带了点充实,"孤儿就得同命相怜!"
人出自母胎,起初是游来游去类似鱼状的胚囊,是自由透明的骄子,发育膨大成胎儿,一旦离开了子宫便有了不同的遭际。恰如深固的根蒂迸发奇异缤纷的异彩,遭际神秘地潜伏在暗处,把守各个要道。
倪娜别无他路,小鹿般驯服地沿着新辟的小路走向自己的归宿。小路无雪,黑泥地沉着生硬,表面布满疤痕伤残。她身姿炯娜动人,收拢肩,忽而成了遥远的飘飘欲仙的轮廓。
人生如涨潮落潮,倒霉透顶过后,吉星会稍开笑颜。那是个夜晚,我正蹲在那儿填柴,迸出的一颗大火星溅在手背上,当即烧出个发焦的印记。这时,恰巧万林强从背后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