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把她错当成另外一个人了?"
"大概是。"他沉吟道,"你击中要害了。"
"要是她知道你爱的只是另一个人的化身。"我说,"这太残酷了。"
他忧愁地看着我,直看得我心发软,才说:"那么,别对任何人说起。知道么,有时我恨她,有时却觉得自己也挺坏!不过,既然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了,我一定尽量弥补过失。"
我同他分手后回到宿舍,突然不忍再看黑女孩的惟淬神情。我成了知情人,却参与了对她的欺瞒,这个罪过抵消了她给我的恶感;仿佛她的强恃尖刻是浮在表层的,而我,却铁石心肠,掩掩盖盖,虚伪地、无动于衷地对待他人。那一阵,我真是觉得心外面长出一层发脆的硬壳,有一种堵梗的不适;时间久了,竟适从了,慢慢地能在心里装下许多各种鲜为人知的东西。据说,这就叫成熟,正常得不得再正常,可我至今仍怀念那种灵魂遭侵蚀的轻微痛楚。
卷毛尔后果然每日必来探病人,安慰她,坐一会儿,就像每日完成作业那么准确无误。我惊奇男人的耐力,那几乎近于一种安于现状、得过且过。只是力图保持原有的一切。我想,如果后来不发生一系列事件,唤起他改变推翻那场恋爱的话,他会听天由命,最后结出一个爱情的涩果。
吴国斌病愈后就一直有点心灰意懒,她是极敏感的,会体察出卷毛的热情已非昔日。她有所收敛,但这收敛又使她怒火中伤,痛苦不堪,成天没个好脸色。我知道,她想往的是猛烈的宠爱,是那种轰动的、会碰撞出大起大落的爱情。她的心已被灼伤,淡淡的、平静的小火光使她难以激起浪花。
在那个时刻,她突然想到去探望她姐姐吴国平,这个一念之差导致了她走入岔路,那条岔路一直通向阴潮潮的监狱。
吴国平是个楚楚动人的女士,因为她,好长一段时期我对美女存有戒心。她像个阴暗的窖藏,时时漏出一点伤人的阴气。在那夜晚,我无意中旁听她说了一大套对爱情的认识,在她眼里人不靠真情,凭的是诸如欲擒故纵之类的伎俩就能将爱人抓在手中,仿佛爱人是一件占有物。
吴国斌无限崇拜她的姐姐,曾多次向我炫耀吴国平的与众不同。她说:
"举个例来说吧。我妈跟我说不到一处去,在家常扑上来与我扭打--她一向就是个女恶魔,我恨她。我们相打时,姐姐从不来拉拉扯扯,她照旧在厮打声中做她想做的事!"
"她为什么不劝劝架?"
"她认为自己是局外人。"
"太冷漠了。"我说,"她不该那么。"
"她了不起也就在于这一点,能超越别的人。你说她不罕见吗?"
她有点狰狞地逼视着我,似笑非笑;她很霸道,但又无知幼稚,鼠目寸光,仿佛一个破布拼起的杂色人,很难将她归纳成哪种人。我没理睬她,想着拉开距离,世界那么大,容纳得下我,也容纳得了她。
自从打大村屯林场归来,吴国斌就同以前判若两人。先是同老枪亲热得异乎寻常,然而老枪则喜欢逃走。我原以为男的都会把目光落在漂亮的女孩身上,有一回老枪表白似的对我说,他例外,认为温柔善良才是顶要紧的。尽管我永远不可能爱上那个人,但心里却信赖他,觉得有这眼力的男人既高明又正派。
老枪不辞而别,于是吴国斌又重新物色人选。时常能看见她花枝招展地频频与其他男生约会;不久,她又扬着一封厚信宣称,家里在安徽三线厂给她介绍了对象,她若嫁了他便可去那儿落户。那时,漂亮女孩走这步棋的不少,被称为走第三条道路--既不是革命路,又不是反革命路,是条谋生计的中间路。
这下,骄傲得不可一世的卷毛发起急来,他像被触痛了,嘴角发出水泡。不知他是在挽救初恋还是在挽救被抛弃的声誉。总之,他勤勤恳恳地写了许多信托我带交吴国斌,然而她却冷冷一笑,带着女皇的气派把那些信撕个粉身碎骨。
美妹恰恰出现在卷毛倍受伤痛的当口,她像一股清新的小风,燃起了卷毛几乎泯灭的爱心,几天之后,他们就好得如胶如漆。我始终相信,两个伤口流着鲜血的人,相爱便成了自救以及彼此间的互救。
有个夜晚,美妹蹑手蹑脚地回到女宿舍,身上带着一种冷香,淡雅高贵;以后闻到这类冷香我就会联想起热恋中的女孩。她挨近我,脚趾冷冷地碰到我的腿,我动了动,她轻声问道:"你醒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