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它几号呢!"她说,"反正今天就是今天。"
钻进被窝,她嘟哝了一句:"怎么这样……我也有今天!"然后她将外衣像罩头一般蒙住头和脸,轻轻地叹息一声。
我猜想那夜便是他们的定情之日;隔天的早晨起,卷毛就马不停蹄地往这儿跑,眼睛亮亮地左右不离黑女孩。没多久,就见吴国斌把头颅枕在男友肩上,表情热切而又单纯。爱情在他们之间毫不复杂、毫不拘束。他们旁若无人的相爱,使得别人不敢在场。
我跟钱小曼只好常像游魂一般荡在外面。钱小曼问我:"爱情为什么会使一个很坏的女孩变成个好人?"
"是指吴国斌?"
"除掉她还会有谁!"
我一向很乐于充当爱情的内行者,因为爱情在女性生涯中异乎寻常地注目。我喜欢有人向我讨教,这意味着我并不枯燥,比别的女孩精灵许多。
然而钱小曼提问的都是些基础问题,它平平淡淡却比玄兮兮的奇想更难对付。我懒懒地说,"你问为什么?原因多呐。"
"说说吧,说说吧。"她粘乎乎的手攀着我肩,满眼全装着渴求。
我说有个美丽的童话故事,讲的是一位聪颖过人的王子,他偏偏是世上最丑陋的人。有一年,王子应邀去邻邦参加盛大的舞会,与当地的一位小公主一见钟情;那位小公主美貌扬天下,然而同时也是个愚笨透顶的女孩。他们相爱之后,奇迹发生了,王子不再丑陋,变得英俊俏皮,才华横溢;小公主呢,聪明贤惠,美丽无双。于是他们白头到老,幸福一生。
"那是个故事呀。"她遗憾地撤撇嘴。
"可你没品出里面的寓意吗?"我说,"其实小公主也许仍跟以前同样蠢。王子那张丑脸也一无改变,但有情人的目光变了。有句老话叫"情人眼里出西施",就是这意思。"
"你是说爱情像个魔镜,戴上它照照,就把人都照走样了?"她问罢,横着摇着头,表示坚决不苟同,"爱情就那么可怕!"
她把我问住了,让我体会到,她对爱情也有自成体系的理解。我不敢怠慢,支支吾吾地解释了一通,说爱情当然不可怕,否则大家会把它装进笼子关起来,不会人人都想同它亲近。爱情么,仿佛一种善,使人一心一意为所爱的人着想,自然,那样的举动是高尚纯洁的。
"所以我很担心。"她吞吞吐吐地说,"怕他们两人的爱情失败。"
"怎么会失败呢!"
她执拗地说:"假如爱情死了,吴国斌说不定还会变坏回去。"
我望着她那张标致的脸,内心充满疑惑,那疑惑像根大头火柴,灼热地划出一道印痕,深刻难忘。以后,她的预言真兑现了,我们间的亲密也就阻隔了。她的目光大透彻,大概是深受家中香雾绕绕气氛的熏陶;这令我记起站台上那个脸精致、身躯干缩的老妇人,仿佛她就是钱小曼未来的化身。她的脸大精巧,变得像修炼而成。我喜欢丰满、宽落落,满脸慈相的老太太,举止迟缓、内心安宁有一种享天年的厚厚的纯朴;但钱小曼将来即使不落入阿娘的旧穴,也是一个满脸精明、快手快脚的老太太。如此看来,我想我跟她的友谊顶多维持到四十五岁,再后来非得分道扬镳。有了期限的友谊使我心灰意懒,对她缺少了一部分诚意。即使不久那个粮仓只剩下我们两个,我们的友谊仍属温吞吞的,平淡如水。
自从那晚吴国斌撞进来,名为站立不稳实为与我拥抱之后,她是真正地坠入情网了。她炽烈纯真,坦率得如一团火。通常能见她旁若无人地倚着恋人的肩,把他的手抓着,抚弄着,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细细端详,笑容温柔大方。每晚在卷毛提出要回去时,她总像要作长久分别那么恋恋不舍:
"别,别走,再坐一会。"
"很晚了。"卷毛转向我们,温谦地一笑,"别影响了大家,自私自利了。"
她用手把他的脸扳过去,双手捧着,"你光为别人想,就不管管我。"
卷毛拨开她的手,压低声音说了几句话,然后匆匆起身,仿佛后面有人追赶。
"说好了,你明早来!"吴国斌对着那个修长的身影喊:"八点之前不到,我就不依!"
门砰地一响,卷毛消失了。吴国斌颓然倒在铺上,和衣昏昏沉沉地躺了一夜。仿佛所有的一切离开了卷毛就荡然无存,她的心只有在他到来时才是活的。
我c总觉得她的爱很离奇,就如她吞吃美味食物那般贪婪;她味觉灵敏,喜爱任何美食,然而她大嚼大咽的样子总有些过分,不像享受,远远超出那范围,感觉像是挥霍。她对爱情也是如此,缺乏长久的耐心和打算,仿佛一个七岁的任性女孩,无论如何也不甘心在节日之夜早早入睡,她要尽情玩耍,唯恐一夜过去,欢乐会像梦境那般隐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