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天黑路滑,迟迟不见来往车辆。站道口的几个冻得缩手缩脖。倪娜已苏醒过来,脸色苍白,嘴唇也失去红润,她说让大家都休息去,她能挺过今晚。
我独自守着她。她捂着腹部呻吟起来,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发梢滚下来:"小姑娘,我要生了……你帮我好吗?"
"我怎么做?"我几乎要昏眩--我瞥见两滴血水从她的下体渗出,染红了床单,如同印上了一大簇烂漫的山花,可怕的是,那簇山花迅速地绽开。绽开、她像是通体浸在血水里。
"血!倪娜!倪娜!"
她攥紧衣角,下颚痉挛似的颤动,咬紧牙,嘶嘶地吐着冷气,"拉上窗帘。你,你去烧一壶水,别,别怕。"
在阵阵肝胆欲裂的惨烈叫声中,我对女人,对生育大彻大悟了。做母亲的迎接新生儿就如经历一场酷刑,是一种迸裂,一种分割,一种脱胎换骨的苦难。我就在那当儿感到心收缩成一个枣核,仿佛即将出生的新人便是我,而那个挣扎在艰难中的女人便是母亲。
倪娜脸黄下去。她抓我的手,抓我的衣角,她脸上代表青春的柔软的茸毛全部竖起,有两滴泪晶莹透彻地挂在她的睫毛上,水晶般地凝结着,她翕动着嘴唇断断续续地喊着:"妈妈,哦,妈妈。"
马蹄声由远至近。仿佛近得要破门而入,马嘶叫一声,震得窗玻璃颤动。我觉得马的热腾腾的臊味已送进窗缝。
"咚!"一样东西沉重地落地,打夯似的。随即,响起一个非常熟悉的嗓音,几乎在他发第一个音起,我就厌恶到极点。
"来人哪!有人绑架我!"
呼拉拉围上来许多人,纷纷说道:
"太好了,大拿亲自来给接生。"
"大夫万岁!救死扶伤!"
大拿凶相毕露:"别欺人大甚!我可不是来行善的,那老头拿刀把我绑架到这里。喂,叫你们的头儿来说话!"
知青头拨开众人走上前去,"大夫,先救人吧;我们的阶级姐妹……"
"别废话,先把这老头扣起来。他无法无天,撬开医务所大门,用刀逼我上马!"
周围的人都插嘴道:"不那样你能来?"
"摆臭架子!"
"敬酒不吃吃罚酒!"
倪娜猛然竦地一颤,昏死过去,两颗珍珠般的泪珠滑下来,无声无息地润入双鬓。她的脸安详超脱,仿佛已对这个世界一无所求。后来我总想,在那一刻中,她的灵魂已飞离躯体,去追踪遥远的天国中的母亲,那个丰满美丽、有着细长豆荚般仁慈双目的女人。
那一夜居然也出了月亮,冬中的它又高又白,孤独悲切。大拿最终被山岭上人的刀子逼进木刻楞。全连人都静守在门外,黑压压的如一片密林。每个人都怀着父亲般虔诚的心情,盼望黎明前的那一声婴儿啼哭。在那个有月亮的不眠之夜中,一个不幸女人的遭遇唤起多少人濒临混灭的圣洁感情。
倪娜死于子痫病,据说是妊娠中毒症的一种。她和女儿合葬在郑闯的墓旁,她曾说过她喜欢这片清苦的泥地,那墓场是她亲自选定的。多少年来,我心里总有个不灭的渴望,盼望能有个女儿,总觉得惟有她才能寄托我对好友永恒的爱。
下葬那天,我居然没有伤心得死去,仿佛已是墓场的常客,对死亡熟悉了、宽容了,毫无戒备了。风刮在脸上,很麻木,知觉大概已被抽空,留下的只是坚硬的躯壳。
几天后,瓦西里被释放回连。他老是蹲在栅栏边,门大大地敞着,屋子冷冰冰的犹如地窖,那是因为美丽娟秀的女主人陨落了,她是这木刻楞里的太阳。来来往往的人路过那儿,纷纷加快步伐,不忍惊动这失魂落魄的男人。
自从瓦西里成为倪娜的新郎,他在人们的心目中就突然拔高一节,说不上是什么效应,反正他就成了个靠得住的男人。没人再嘲笑他,过去的那段轶事被当作陈旧的一笔。我不懂是由于一个好女人改变了丈夫的恶习;还是由于这个好女人,人们才把目光公正地射向她深爱的丈夫。
瓦西里瘦了,脸显得狭长。夜里,能看见他直直地站在月光下,背后拖着一条长长的暗影。遇见我,他总是直视我的眼睛,仿佛想从里面挖取什么珍贵物。
"她留下了什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