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试试就知道了。”贝茜用围裙捂着手答道。
小格莱皱起眉头爬到一张凳子上,用一把长柄勺舀些热汤(顺便提一下,这是羊肉汤),往手腕子上一泼,所得的印象着实深刻,不过剧烈的疼痛却迫使他摇晃了一下。格莱的小脸煞白,把那只疼得火烧火燎的手往裤兜里一插,走到了贝茜跟前。
“我觉得你非常非常疼,”他说,但是没提他自己的试验,“走,贝茜,找医生去,走呀!”
他一个劲儿扯着她的裙子。那些笃信土法子的仆人们正在七嘴八舌地向女仆推荐他们的偏方,可疼痛难忍的贝茜随着格莱走了。医生给她敷了药,消了痛。只是在贝茜走后,小格莱才把手伸出来给医生看。
这桩小事使二十岁的贝茜和十岁的格莱结下了真挚的友谊。她经常把他的衣袋塞满甜糕和苹果,他也常给她讲一些故事和从书本上读到的东西。有一回,格莱听说贝茜不能嫁给喂马的季姆是因为他们没钱成家,便用石钳把自己的瓷扑满⑥打碎,将里面约有一百英镑的钱币一股脑儿地倒了出来。第二天一早起来,等到没有妆奁的姑娘下了厨房,他便偷偷跑进她的卧室,把礼物塞进姑娘的箱子里,还在礼物上放了一个简短的字条:“贝茜,这是你的,绿林好汉头目罗宾汉⑦。”这件事在厨房里引起的一场轩然大波闹得如此厉害,以至格莱不得不承认这是他冒名干的。事后他没有把钱收回,也再不愿提起这件事了。
格莱的母亲是一位被生活依照它的现成模式塑造出来的那类妇女。她懵懵懂懂地过着凡属一个平庸之辈所希望的一切均可得到满足的富裕日子,除去同裁缝、医生和管家打打交道以外她便无事可做了。不过她对怪僻的儿子怀有的炽烈得近乎宗教狂热的眷恋之情,应当说,是惟一能调节她那已被教养和命运麻醉了的向往的阀门,这些向往虽已失去活力,但还隐隐约约地存在。这位显贵的夫人恰似一只为天鹅孵卵的雌孔雀,她痛苦地意识到,她的儿子竟能那样自由自在地独立于她的庇护之外。当她把孩子搂在怀里的时候,心头充满忧伤、钟爱与局促不安,她此时心中想的同她惯于用来待人接物、诉说其情怀的语言俗套并不一致。正如多姿多彩的云影霞光透进刻板、匀称的建筑结构一样,一扫其平庸之气,使人耳目为之一新;光线的神秘色调在陋室中显现出一种格外炫目的韵致。
这位贵夫人的面容和身姿似乎只能以冷冷的缄默来回答生活的热烈呼唤,她的秀美与其说是诱人,倒不如说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因为在她的美貌之中蕴藏着一种傲慢的自我克制,从而使她丧失了女性的魁力——然而同儿子单独在一起的时候,这位莉丽安格莱就变成一个普通的妈妈了。她以温存爱抚的声调和最亲切热烈的语气讲着一些琐事。这些琐事绝难用文字加以表达,因为它们的力量并不在它们本身,而在于它们所包含的感情。她不忍拒绝儿子的任何要求,而且宽恕他的一切,例如在厨房逗留、对课业的厌恶、不服管教以及大量荒唐古怪的行径。
他若不愿让人修剪树木,树木就会原封不动;他若请求原谅或奖励某人,此人即可确有把握地认为,结果定会如此;他可以骑家里的任何一匹马,把一条随便什么样的狗带进城堡;可以在藏书室里乱翻一气,打着赤脚到处乱跑,以及爱吃什么就吃什么。
对此,他的父亲曾经有一段时期反对过他。但是后来作了让步——不是对原则,而是对妻子的愿望。为使孩子的一时任性不至在“下等社会”影响下变为难以根除的恶习,他只做到了把佣人们的孩子统统赶出城堡。一般说来,他早已陷入世代相传的无数桩诉讼纠纷中去了,这些纠纷可以一直溯源到最初出现造纸工厂的时代,而要结束它们,除非造谣中伤者全部死绝。此外还有种种公务、领地上的田产事宜、口述回忆录、围猎、读报、处理繁杂的来往信件等等,因而使他在一定程度上处于同家庭实质上的隔绝状态。父子之间很少接触,以至有时他连孩子的年龄都记不起来了。
这样一来,小格莱便一直生活在自己的天地里,他一向都是独自玩耍——通常是在那些旧日里曾具有作战价值的城堡后院。这些青苔斑斑的地下石室和带有壕堑残迹的宽阔庭院一片荒芜,长满了杂草、荨麻、牛蒡,以及形状朴实、色彩绚丽的野花。格莱常在这里流连忘返,或寻找鼹鼠的洞穴,或砍伐荒草,或捕捉彩蝶,或用残砖碎瓦筑成堡垒,然后再用木棒和卵石把它“炸”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