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莱的“秘密号”驶过海面时尾部翻起的一道白色浪花,在里斯市夜晚的一片灯海中消逝了。船在距灯塔不远的碇泊场上停了下来。“秘密号”用十天工夫卸完船上的茧绸、咖啡和茶叶。第十一天,船员们是在岸上休息、饮酒度过的。次日,格莱不知为什么心里闷闷不乐,感到有一种莫名的烦恼。
他一早醒来便觉得这天一开始就是那样阴沉沉的。他郁郁地穿好衣服,勉强用过早餐,连报纸也忘了读,久久地坐在那里吸烟,沉浸在一种说不出的无端的心绪纷乱之中。脑海里浮现出一些模糊的词句,中间夹杂着些飘忽不定的愿望,它们势均力敌,相互抵消。于是他便做起事情来。
在水手长陪同下,格莱在船上巡视了一周,他命令拉紧桅缆,把舵索放松,清一清锚链孔,另换一面三角帆,将甲板涂上树脂,把罗盘擦净,打开货舱,打扫干净,通通风。可是工作并没有解除格莱的烦闷。他心神不宁,烦躁而又凄切地度过了这苦恼的一天:似乎曾有人召唤他,但是他又不记得是什么人,要他去向何方。
黄昏时分,他坐在舱房里拿起一本书,久久地作着稀奇古怪的眉批,发表着与作者不同的见解。这种与隔世的死者进行对话的游戏使他一时间颇为开心。而后他又叼起烟斗,淹没在蓝色的烟雾里,那烟雾缥缥缈缈,组成一片片幻影般的阿拉伯式的图案。
烟草的威力其大无比,就像把油倾入汹涌波涛能平息它的狂怒一样,烟草可以减轻心头的烦躁,降低它的程度,使之更加平稳和委婉些。因此,吸过三斗烟以后,格莱的苦闷已有所减退,并进而变作一种若有所思的茫茫然的状态了。这种状态大约延续了一个小时。当格莱从内心的迷惘中清醒过来以后,便想活动活动,于是来到了甲板上。夜色深沉,星光和桅灯正在船舷外黑油油的、恍若梦境的海水中打盹。像面颊一样温和的空气充满海水的气味。格莱抬起头,眯着眼,凝视着一颗金煌煌的火炭般的星斗。那颗遥远的行星所发出的针芒似的光亮,顷刻之间便穿过迢迢万里之遥射入他的眼帘。城市夜晚低沉的喧闹声从远远的海湾后面隐隐传人耳际;偶尔有阵风掠过敏感的水面,送来数声岸边的人语,恍若从甲板上发出的一样,它清晰地响了一下便在咯吱吱的索具声中消失了。前甲板上忽然亮起一根火柴,照见一个人的手指、圆圆的眼睛和两撇儿唇髭。格莱吹了声口哨,烟斗的火光便向他飘悠过来,人沉沉的夜色中船长立刻认出了值班水手的臂膀和面孔。
“告诉列奇卡,”格莱说,“我要他跟我去。让他把渔具带上。”
他跳下小艇,在那儿等候列奇卡。等了十分钟光景,一个动作敏捷的机灵小伙子把船桨递给格莱,碰得船帮咯咯直响,随之他跳上小船,架好桨,把干粮袋塞进尾舱。格莱坐到了舵旁。
“往哪儿划呀,船长?”列奇卡边说边用右桨拨转船头。
船长没有做声。水手懂得,船长沉默的时候是不宜插嘴的,于是一声不响地使劲划起来。
格莱掌舵,先是让船向着大海深处驶去,而后又转向了左岸。对他说来驶向哪儿都无所谓。船舵在水下汩汩低鸣,船桨拍击着海水,此外便是那一片汪洋,再没有任何其他响声了。
一个人在一天之内可以有许多思想、印象,听到许多言谈话语,多得甚至可以编成不止一本厚书。每一天都有它的确定的面部表情,但是今天这一天的面容格莱却无法看清。在它那模模糊糊的轮廓里浮现出来的是许多叫不出名称的情绪中的一种。它恰似某种香气,无论用什么言辞乃至概念都永远无法加以形容。目前支配着格莱的正是这一类感觉。他当然可以说:“我是在期待,我将会看到,我很快就会弄清……”但即使是这些字句,也只不过相当于整个建筑设计中的个别图纸而已。在格莱目前的繁杂的思绪里还包含着一种明朗的激越之情。
从他们泛舟的地方向左望去,绵亘着黑魆魆的起伏不平的海岸。在一些透着红光的玻璃窗上方飘舞着从烟囱里蹿出来的火星。这就是卡佩尔纳村。格莱不时听到人们的叫骂和犬吠声。村舍的灯火宛如被烧出许多窟窿的炉门,透过它们可以看到熊熊的炉火。右边则是大海,仿佛睡着一个人似的一目了然。过了卡佩尔纳村,格莱向岸边驶去。潮水在轻轻地拍击着海岸。格莱用提灯照了一下,只见这里断崖陡立,上突下陷,很合他的心意。
“咱们就在这儿钓鱼吧。”格莱拍拍水手的肩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