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向脸上搽了层薄粉,想把眼窝下那几个小雀斑遮盖住。但是对着镜子一看,不满地想:“抹得和个花脸狼一样,叫人家一看,准骂是好打扮的懒闺女……快不要粉了!”用水洗去粉,又对着镜子,轻声说:“瞧瞧,这有多末好!鲜红的嘴唇,不红不白的脸腮,那几个小黑点,也挺讨人看的。好,叫他看看我的真皮真面,搽胭脂抹粉哄人干什么呀,他愿要不要……啊,什么?我说的什么?”她羞得急忙捂着脸,心慌地暗自责备自己道:“不要脸的闺女,真不知脸皮有多厚,背后想女婿……”
忽然听到街上有人呼喊:“水山来家啦!江水山……”淑娴什么也顾不得了,穿着本来的衣服,拢着散乱的柔发,慌慌张张地出了大门。
当淑娴瞪大眼睛,怀着迫不及待的心情,望着江水山那魁梧的身体,身上耀眼的黄军装,他那精神抖擞的面容,姑娘激动得简直要叫出声来。可是她随即又看到什么,一时惊骇住了!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明明是事实。她发现了江水山左边的空洞洞的衣袖。天哪!他的胳膊少了一只,这怎么得了啊……于是,淑娴身子失去了平衡,摇摇晃晃挤出人群,跌跌撞撞跑到家,一头扑到炕上。
不知过了多久,淑娴才觉察到脸下湿淋淋的,她的眼泪把枕头湿透了,散到脸上的乱发能理出水来。整整一天,她水米不沾口,脸色变黄,昏昏沉沉,似睡非睡,真病假病地躺在炕上。她一闭上眼,面前就出现那只空洞洞的衣袖,拂他的眼睛,逼她把眼睛睁开。她一睁眼,那穿着军装的高大身材就由远而近地向她走来。她不敢看他,又闭上眼睛;可是又是那只空衣袖……她真害怕再见他了啊!但是她又想见到这位残废的战士,看看他是怎样生活的。她想到水山母亲,这老人,日夜惦念她的独生儿子。儿子残废了,她会多末痛苦,多末需要安慰呵!于是,淑娴向伯母要了两把①鸡蛋,怀着悲愁不安的心情,走进她是那样熟悉的小茅屋。
出乎姑娘意料,这位经受过丈夫牺牲打击的母亲,已经从对儿子失掉胳膊的悲伤中解脱出来。老人乐呵呵地招呼淑娴道:“闺女!这两天你怎么不来啦?你不早想看看你哥吗?啊,你脸色有点黄,病啦?”
“大妈,我是身子有点……”淑娴支吾道,眼睛寻视着,“我水山哥不在家?”
“是啊,一来家就忙起来啦!今一早和你振德叔上区里开会去啦!”水山母亲的语气里流露出明显的自豪感。“开会?”淑娴吃了一惊,刚要问:“他还能工作?”但又闭上嘴。
“闺女,你真是没出门。你哥一回来,就当上民兵队长啦!你德秋哥,不是上区里工作了吗?水山顶上他的缺。唉,这孩子从小就性急,我说他身子还不大好,歇憩几天再说吧,你振德叔也这末对他,可他不听!唉,娴子,你水山哥是个愣头青,没闲着的时候。可也难说,那傻东西,精神也旺,和他爹一样……”母亲一面夸奖一面埋怨,埋怨里面含着夸奖,夸奖里面带着埋怨。大凡当母亲的对别人谈儿论女,多是这样说法:初听起来她是批评,得到的印象却是表扬。前者是形式,后者是目的。
这可真使淑娴大吃一惊。照她看,少一只胳膊的人还能做什么呢!水山这人可够出奇的,打了这几年仗,胳膊都打掉一只,身上带着无数伤疤,复员回来还当干部——民兵队长,还没拿够枪!他就一点没想想少只胳膊是多末不幸和痛苦吗?
“大妈,俺水山哥的身子还好吗?”淑娴轻声同,把水山母亲正给他缝着的白小褂拿过手,引上线缝起来。“看样还结实,来家就给我挑了几担水。”母亲满意地说,又叹息道,“唉,闺女!毕竟他身子不全啦,也二十几的人啦,能给他说房媳妇,就了我这辈子的心事啦!”
淑娴把头埋下,悄声说:“你就给他找媒人吧。”水山母亲沉重地说:“我老担心没人跟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