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大张开口,像出水的鱼一样贪婪地呼吸着。
“冻死了,冻死了……”孙七姑叨叨着。
“你出去!”我恼怒地说,“你们都出去!”
孙七姑低声嘟哝了几句,老老实实地坐在凳子上,不吭气了。
我把自己泡方便面的碗放在水龙头下冲了冲,倒了半碗开水,端到孟喜喜面前,说:“喝点水吧。”
她摇摇头,痛苦的脸上挤出一个扭曲的微笑,低声说:“谢谢。”
现在轮到我一会儿把耳朵贴到门板上听动静,一会儿把脸堵到门缝上看光景了。我心急如火,盼望着叔叔赶快把孙老太太的手术做完,好给令我心疼的孟喜喜看病。我从门缝里只能看到叔叔的背影,和婶婶麻木的脸。叔叔似乎一动也不动,婶婶像个僵硬的木偶。
手术终于做完了。叔叔站在手术室门口,摘下血迹斑斑的手套,准确地扔到水池子里。
婶婶也走出来,不耐烦地对孙家姐弟说:“抬走抬走,下午把钱送过来。”
九
后来我想,真是天命难违——当孙七姑姐弟们终于把她们还被麻药昏迷着的母亲抬出诊所,叔叔换完了衣服洗完了手坐在椅子上吸足了烟喝饱了水要为孟喜喜看病的时候,一个莽汉像没头苍蝇一样破门而入。他双手捂着脸,鲜血从指缝里流出来。从他身上散发出一股刺鼻的硝烟气息,使他很像一个刚从战场上撤下来的伤兵。
“救救我吧,管大夫。”他凄惨地喊叫着。
“怎么啦?”叔叔问。
那人将双手移开,显出了血肉模糊的脸和一只悬挂在眼眶外边的眼球。紧接着他就把脸捂住,好像怕羞似的。尽管他已经面目全非,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是镇子西头的烟花爆竹专业户马奎。他哭咧咧地说:“倒霉透了,想趁着下雪天实验连珠炮,想不到还是炸了……”
“活该!”叔叔狠狠地说,“我听到鞭炮声就烦——怎么不把你的头炸去?!”
“救救我吧……”马奎哀号着说,“我家里还有一个八十岁的老娘……”
“这与你的老娘有什么关系?”叔叔骂骂咧咧地说着,但还是手脚麻利地站起来,到水龙头那里去洗手。
婶婶把马奎扶进了手术室。叔叔提着两只水淋淋的手也随后跟了进去。叔叔把孟喜喜放下去给孙七姑的母亲做手术时还含义模糊地对着她点点头,现在,他连头也不点就把她放下了。
我心中涌动着对叔叔的强烈不满,我觉得叔叔是故意地冷落孟喜喜,因为他向来是个干活利索的人,凭着他的技术和经验,他完全可以在这两个手术的间隙里给孟喜喜做出诊断或是治疗。
孟喜喜大概是看出了我的不满,当我满怀着同情和歉疚看她时,她对着我摇摇头,似乎是在劝解我,或者是在告诉我她对叔叔的行为表示充分的理解,而她自己并不要紧。我换了一碗热水让她喝,她摇摇头。我劝她到诊断床上去躺躺,她还是摇摇头。这也好,如果让像冰雪一样洁白的她躺在那张肮脏的诊断床上,别说是她,连我也会感到难受。
手术室里不断地传出马奎的喊叫声和叔叔的呵斥声。我看了一下桌子上落满灰尘的闹钟,时间已经接近十二点,往常的日子里,现在正是我去街边的小饭店拿盒饭的时候,往常的这时候也是我饥肠辘辘的时候,但是今天我肚子里仿佛塞了一把乱草,一点饿的感觉也没有。但这毕竟是一个话题,我问她:“你饿吗?我去拿个盒饭给你吃?”
她还是轻轻地摇头。我看到,她的脸上已经没有了汗水,脸色白里透出黄,嘴唇白里泛着青,连她那双清澈透明的眼睛,也蒙上了一层灰色的雾。在我的记忆里,她永远都是生龙活虎、神采飞扬,她的所有动作都是那样的果断、夸张,她说话的声音永远都是那样的清脆嘹亮,她的笑声永远都是那样的肆无忌惮,如果她在你的身边大笑,会震荡得你的耳膜很不舒服……但是她现在是这样地噤若寒蝉,是这样无声地、凄凉地微笑,是这样轻轻地摇头,而这距离我对着她面前的土地啐唾沫还不到半年的时间。
门外的大雪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风力也减弱了许多。一缕阳光从厚重的灰云中射出来,使积雪反射出刺目的白光,我们的房间里顿时一片明亮。我对她说:“雪停了,太阳出来了。”
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更没有用声音来回应我的话。我突然发现,仿佛就在适才的一瞬间里,她的脸变得像冰一样透明了。她的上眼皮也低垂下来,长长的睫毛几乎触到了眼下的皮肤上。我的心猛地一沉,不由自主地大声喊出了她的名字:“喜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