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我们就读的那所中学十分保守,制定了五十八条学生守则,不许抽烟啦,不许喝酒啦,不许化妆啦,不许烫头啦,不许穿高跟鞋啦……规矩很多,如果谁敢违反,轻则处分,重则开除。但惟有小孟鱼头敢与校方对着干。那时她妈妈还不叫孟鱼头还叫孟寡妇,那时她还不叫小孟鱼头还叫孟喜喜,孟喜喜头发浅黄,波浪着,披在肩上,有时也用一根鲜艳的手绢扎起来,像一条狐狸尾巴。她的嘴巴略微有点歪斜,双唇鲜艳欲滴,仿佛熟透了的樱桃。她的额头宽阔开朗,像景德镇的瓷器一样光滑明亮。她的双眼长得有些开,眼睛不大,但非常明亮。她的双眉修长,略有些掉梢,非常规整,仿佛是精心修整过的。与班里那些胸脯平坦、嘴唇枯燥、目光呆滞、眉毛凌乱、额头上布满青春痘的女同学相比,孟喜喜实在是太过分了。孟喜喜胸脯高耸——而且分明不带文胸——眼睛水汪汪的,嘴角翘着,脖子修长,精巧的头颅微微后仰着,穿着不能算高跟但也绝对不能算低跟的皮鞋在校园内的大路上、教学楼内的走廊上,目中无人地走来走去。她的步伐轻捷,鞋跟敲打着水磨石的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孟喜喜实在是太过分了呀!年级主任——一个绾着牛粪饼子头、长脸短下巴的女人——在全年级大会上不指名地批评:有的同学——今天就不指名了——实在是不像样子,你自己对着镜子看看,还像个学生吗?!——大家的目光一瞬间都集中到孟喜喜的身上。她的脑袋转来转去,目光左顾右盼,好像在寻找被年级主任不点名批评的那个人——我说的就是你!年级主任几乎是吼叫起来,长脸憋得通红: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这是学校,不是酒吧间!有几位女生幸灾乐祸地低声笑起来,男生们脸上也出现了尴尬的表情。我感到脸上发烧,好像是自己的姐妹被人当众奚落一样。但孟喜喜神色平静,嘴角翘着,脸上洋溢着一团微笑,好像被年级主任点名批评的是一个与她毫无关系的陌生人。
年级会后,孟喜喜依然如故,还是那样昂首挺胸地在校园内、在楼道里走来走去。男生们的目光更多地在她的身上打转。我们原来就愿意看她,年级主任的训话好像把罩在她身上的一层薄纱揭去一样,让我们猛然地醒悟:啊,这个孟喜喜呀,实在是太过分了……
男生们本来就愿意与孟喜喜说话,现在,有更多的男生有事无事地跟孟喜喜搭腔,还有人从家里拿来好吃的东西给她吃。我也偷偷地把家中院子里葡萄架上第一串发紫的葡萄剪下来,用一张报纸包了,拿到学校。课间休息时,趁着她上楼梯的时候,塞到她的怀里,然后我就跃上光滑的楼梯栏杆,像杂技演员一样溜了下去。我窜出楼梯口时,几乎撞到年级主任的怀里。她的脸色紫红,左腮上的肌肉像一条虫子抽动着,我知道这是她暴怒的标志。
我转身跑回教室,离上课还有几分钟时间。同学们正在大声地嚷叫着,窜跳着,乱成一团。导致这场混乱的是我那串葡萄,准确地说是孟喜喜和我那串葡萄——她劈着腿坐在课桌上,摘下葡萄,一颗颗地往男生堆里投去。偶尔她也往自己嘴里填一颗——她把葡萄粒儿高高地举起来,脑袋往后仰着,脑后的头发几乎垂到课桌上,她的嘴巴大开,让手中的葡萄垂直地落进去——每当她投出一粒葡萄,男生们就一窝蜂地扑上去,好像一群争抢食物的狂热的小狗。我的心里一方面感到酸溜溜的,一方面又感到暗暗得意。酸溜溜的原因是我本想把葡萄给她吃,她却拿来散给同学们;得意是因为毕竟是我把葡萄给了她而她接受了并且还吃了几个,这使我感到我与她的关系比她与其他的男生的关系更近了一点。男生们的喊叫声把上课的电铃声都盖住了,直到年级主任用教鞭猛烈地抽打起讲台时,才把大家从狂欢中惊醒。
没等孟喜喜从课桌上下来,年级主任就站在了她的面前。在年级主任冷眼逼视下,孟喜喜满脸通红,低声说: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