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父亲的枣木凳
农历正月十五是公认的耍日子,但十五岁的失学少年张小三,一大早就被母亲叫起来,与他的父亲一起,在院子里,用一张大锯,分解一根粗大的枣木。张小三的父亲是高密东北乡有名的细木匠,他制作的最有名的产品就是那种像元宝形状的枣木小凳子。这种小凳子不是用来坐的,而是用来枕的。在过去的许多年里,高密东北乡的人,基本上不枕枕头,只有几户从外地迁移来的人家枕那种用谷糠或是麦秆草填充的布枕头。对他们的软枕头,本乡的人从内心里瞧不起。因为从小就枕这种坚硬如铁的枣木凳子,张小三们的脑袋的后边和左右两侧都很平坦,有点像某些异想天开的日本农民试种的方形西瓜。父亲的出名,是在张小三的爷爷去世之后——张小三的爷爷也是一个出名的细木匠——而张小三爷爷的出名,是在张小三的老爷爷去世之后——张小三的老爷爷也是一个出名的细木匠——这就是说,张小三家是一个木匠世家。想当年,张小三的老爷爷跟随着他的父亲流落到高密东北乡时,这里的人们是逮着什么枕什么:有枕蒲草捆的,有枕麦草墩子的,有几户极穷的人家枕砖头。后来张小三的老爷爷发明了这种元宝型的枣木小凳子,才渐渐地结束了高密东北乡人逮着什么枕什么的混乱局面。可以这么说:张小三家从表面上看是个木匠世家,实际上是雕塑世家,高密东北乡许许多多的方形头颅就是张小三家的杰作。张小三的一个在上海教书的叔叔回来说,每年都有几个家乡的孩子考到他们学校里去,而他总是能根据他们的方头从满校园乱窜的新生群里把他们一眼认出来。那种枣木的小凳子,经过多年的头皮摩擦和头油浸润,颜色变成鸡肝色的深红,温润如玉,光可鉴人,其实就是一件宝物。枣木是一种品质优良的硬木,如果它不干裂,就永远不会坏,用头油浸润了的枣木根本就不可能干裂,所以这样的枣木小凳子,几乎没有损坏的可能。幸好这里的老人死后,生前枕过的枣木小凳子要随着下葬,这才使张小三家的产品有了源源不断的销路。改革开放以来,随着人们眼界的开阔和文化的提高,枣木小凳子的地位受到了海绵芯枕头、荞麦皮芯枕头的严重挑战,年轻人结婚,谁也不会再像过去那样买上两个枣木小凳子摆在炕头上,现在摆的都是绣花枕头,上面还蒙着丝光枕巾。而最赶时髦的青年,结婚已经不在热炕头上而是挪到了席梦思床上,席梦思床上摆上两个枣木小凳子也的确不像话。所以,张小三家的辉煌事业,到了张小三父亲这一代,从鼎盛到衰落,眼下基本上是癞蛤蟆垫桌子——硬撑。从此之后,方形西瓜一样的头颅,将在高密东北乡的土地上逐渐地减少直至灭绝。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也是一种遗憾,但遗憾归遗憾,灭绝还是不可避免。张小三的父亲是一个执迷不悟的老家伙,他不但不能审时度势,及时转产,或者干脆放弃木匠手艺,去干一些赚钱容易的事,当然,张小三也知道,这个世界上干什么都容易,就是赚钱不容易,但哪怕是走街串巷收破烂也比做小凳子赚钱容易。父亲是一个不用钉子和水胶的木匠,张小三爷爷传他手艺时,顺便也把他对于那些使用钉子和水胶的劈柴木匠的鄙视传给了他。不用水胶和钉子,那就要求你在卯榫上的功夫非同一般,那就要求你对各种木材的特性了如指掌。张小三的父亲经常跟张小三讲他的父亲教他手艺时的情景。第一课不是拉锯也不是刨板,当然更不是烘板子打卯。第一课就是认木头。你只有练到能闭着眼从一大堆杂木里把一根枣木摸出来,才具备了学徒的资格。张小三的父亲天生就是个做木匠的材料,他不但能闭着眼仅凭着手的感觉把一根枣木从一大堆杂木里挑出来,他还能闭着眼,不动手,用鼻子把一根枣木从一大堆杂木里嗅出来。当然,他凭着嗅觉,更可以把气味大的松木、柏木、槐木、榆木从一大堆杂木里挑出来。尽管张小三家有如此光荣的历史,但张小三对继承祖业丝毫不感兴趣。木匠活儿实在是太累了。尤其是专做小枕凳的张小三家,基本上都是跟坚硬如铁的枣木打交道,那更是苦上加苦。张小三的父亲是一个保守的人,对这些年层出不穷的电动木工机械坚决抵制,坚持着彻底的手工操作。当村子里的新派木匠叼着烟卷,优哉游哉地在电锯上、电刨床上干活时,张小三的父亲还是挥汗如雨地使用着他的锛、凿、斧、锯与枣木搏斗。当大多数木匠都仿照着外国家具的样子制造时髦木货时,张小三的父亲还是一丝不苟地制作着枣木小凳子。不久前的一天,连向来把父亲的话当成圣旨的母亲,也趁着父亲心情好的时候,委婉地劝他去置几件木工机械。父亲一听这话,恼怒的脸色,就像厚重的门帘一样,“呱嗒”一声放了下来。
“呸!”父亲几乎把唾沫啐到了母亲脸上,然后愤愤地说:“你想让我当劈柴木匠?木匠是什么?木匠就是卯榫!那些小杂种,别说让他们分清红松和白松,他们连柳木和榆木都分不清,竟然也敢当木匠!他们连凿子都不会握,竟然也敢当木匠!他们只会用那些狗娘养的三合板子五合板子钉那些洋鬼匣子,也能算做木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