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走着,突然从公社卫生院里冲出一男一女两个人来。女的指着许茂向男的说道:“就是他!”
男的上前一把抓住许茂:“吔!你老人家好狠心呀!”
老汉完全给蒙住了,而四周移动着的人群却好像冻结了似的,都站下来看:出了什么事呀?
那个男子向围观的群众介绍道:“同志们,乡亲们!大家来评个道理。这是我的邻居李二嫂。”他指了指身旁抱着孩子的中年妇女,“她的幺娃害了病,今天提着四斤半清油来卖,为的是看病取药。可是这位大爷太没良心,趁火打劫,出一块钱一斤买下了李二嫂的油,还说这是‘大行大市’呢!……吔!相欺到孤儿寡妇名下来了呀!”
群众一听,都不依了,纷纷质问老汉:“你说!是不是这样的?”“油呢?退出来!……手上没得,你卖出去了吧?卖多少钱一斤?”
人们怒吼起来:“这老头子搞转手买卖!揪起来!”
“押到公社去!”
这可不得了。许茂从未遭遇过这样的阵仗!脸上现出死灰色来了。
这时,人圈外面挤进一个干部模样的人,含笑向人群示意,叫大家静下来。然后说道:“同志们,各位兄弟父老,我来说两句,这件事发生在连云场,确实是很不幸的。”
这人说话声音沙哑,口齿却流利。许茂在昏昏然中抬起眼皮看了一下,不由得更加恼火——这是郑百如!
老汉心想:完了,今天算把脸丢尽了!
但是,郑百如把话锋一转,却轻而易举地说服了愤怒的群众。
“……同志们,大家都是贫下中农,一根藤上的苦瓜,何必动气呢?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自由市场本来就没有一个明码实价,卖方总想多卖几个钱,买方却想少出几个钱,都是双方协商议定,一不估买,二不估卖,两厢情愿才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说不到相欺二字,更讲不到良心不良心。不过,话说回来,这位老大爷看样子不是出不起钱的人,我建议,一斤再添两角,把这件事搁平算了。”
他说的都在理,大家也就不再吼了。李二嫂的邻居虽然还有点不服气,怎奈郑百如已经把香烟掏了出来,敬一支烟,还把打火机也凑过去。见对方没有再说什么,郑百如忙塞了一元钱在李二嫂手上。
“乡亲们!要赔礼,我来赔,要道歉,我来道。——为啥呢?这位老人家是我的老辈子,他少赶场,少开会,觉悟低,行市也摸不着。望大家多多原谅!现在,赶场的快去赶场,访友的快去访友。”
人们被他这满口江湖话逗乐了,各自散了开去。他忙上前扶着老汉挤出了人群。老汉心情复杂极了,但到底还是得感谢郑百如,要不是他,今天老汉可真够受呢!
“你自己先回去吧,我还要到公社去一趟。”郑百如在老汉面前并没有夸耀自己的意思,说罢转身离开了老汉。
三
许贞看见她爹还没有等到吃午饭的时候,果然就转来了,心里好高兴!忙拉老汉上楼去休息。
但老汉执意要回葫芦坝了。
七姑娘娇嗔地对她爹说:“爹!人家给你说的事喃……”
什么事啊?老汉已经忘了。他脸上灰白色的牛角胡子打颤,坚持从柜台底下端出背篼来。
七姑娘有点嗔怪地说道:“爹,你只关心姐姐她们的,就不关心我的事么?”
老汉这才抬起眼皮,认真地看着面前这个丰满、艳丽得有几分俗气的大姑娘。这几年这个姑娘少有在老人身边,他也确实少有想到她。但岁月流年,不知不觉中老七已经二十四岁了!
“唉!”老人轻轻叹了一口气。
虽然许茂有偏心,不大喜欢这个爱虚荣的、挣了工资却不往家里捎钱的女儿。然而,天底下一切做父母的那种共有的本能,还是唤醒着许茂不能不想一想有关她终身大事的问题。“唉!”他再次叹了一口气,到底回忆起老七在一个钟头前,曾说过的“耍朋友”的话。
社会是人们最好的教师。不识字的思想家许茂的学问全都是从他对于社会问题的思考和比较中得来的。在这方面,他并没有半点不切实际的幻想和虚荣心。尽管人人都夸他的女儿们一个个“又长得好,又能干,但他从来不听别人的怂恿,在城市里给找女婿。他要求他的女婿们都是有根有底的厚道老诚又能干的庄稼人出身的子弟。
七姑娘的归宿问题,对老汉来说,是一个新的问题。按照近年来社会上形成的一条没有成文的“规矩”,农村的姑娘参加工作,吃上公粮以后,她们和她们的父母都自然而然地认为:如果再在农村里找个女婿,那就太不明智了。有些甚至采用“不跟你耍”的办法与自己原来的未婚夫一刀两断,如果这个未婚夫依然是一个农民的话。这种“到哪个山头唱哪个歌”的风习,真是“实际”得不能再实际了。但是,作为实际家的许茂老汉却并不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