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原来如此呀!”(火巴)耳朵的保管员向他婆娘讨好地笑了,“这么说,真是要远走高飞啰?哈哈,还是你们女人家安逸,‘东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南方走北方’,多见多少世面呀!”他的玩笑正开得有劲,婆娘手上的鞋底板儿已经落在他的肩头上了。他的这位娘子是改嫁到他家来的。
保管员乐呵呵地给许秀云支了钱。秀云数也没数揣在怀里就离开了。她究竟不是她三姐那样的人,虽然手板皮像树皮一样厚,脸皮子却比纸还薄。
出得门来,她就急急忙忙地抄近路,打算沿河边往小桥的方向走,这样免得在大路上碰到赶场的熟人。
打从三姐夫罗祖华的家门前过,她远远的看见三姐夫哭丧着脸蹲在院坝上,三姐正在一旁拔鸡毛。
只听罗祖华败兴地说道:“这一下才安逸,瘟神菩萨瞎了眼睛,找到我们穷家小户来了。往后油盐钱都……”
三姐却大不咧咧地说道:“你这个人,才经不得一点难呢!瘟了鸡嘛,又不是死了人,我要是死了,恐怕你还没得这样伤心呢!”说完,还吃吃地笑着。
罗祖华苦笑了。三姐进一步鼓舞男人的士气:“不害瘟,你还弄不到鸡肉吃哩!这年头,还是吃到肚皮里装着,稳当些。钱是人挣的嘛,有气力,还怕饿着人么!等这股瘟气过去了,明年春天我再孵一窝小鸡,你看,不是又有了!”
四姑娘在一旁听着,只觉得一阵心酸。这是什么年辰啊!这一对夫妻,又勤快,又忠厚,成年累月地做,起早摸黑地干,光景却过得这样凄惶!……
孩子们眼尖,看见四姨娘来了,一齐奔了过来,抱住秀云的腿,拼命地叫喊着四娘。
秋云抬起头来,掠了掠散乱的头发,高兴地说道:“来来来,今天我请客!怎么,你这样儿是要去赶场么!”
罗祖华也站起来叫了声:“四妹。”脸上挂着忠厚的笑容。老实人罗祖华知道不能在这个身世凄苦的四姑娘面前流露自己的窘迫。
四姑娘问:“瘟了几个呀?”
“三个。”三姐回答,“一干二净。”
四姑娘强作笑颜:“没来头,正好给娃娃们打个牙祭呢。”
心直口快的三姐笑道:“是(口山),可他刚才还打主意拿到街上去卖呢!未必人家长得有嘴,晓得吃,我们就没有长嘴巴,不晓得吃么?嘻嘻嘻,你赶场转来,也来开个荤吧!把爹和老九都请来。”
罗祖华在一旁尷尬地笑着。
四姑娘没再说什么,转身要走,三姐却放下湿淋淋的死鸡,两手在围腰裙上擦着,走到四姑娘身边,悄声问道:
“呃,那个事,你到底决定了没有啊?人家耳鼓山上那个人,过几天要下来给爹做生了,你可得下个决断呀!”
四姑娘脸色苍白了。她说:“我说过嘛,整死都不走!”
三姐说:“那……也行!你到那个人生面不熟的男人家里去,我也真有些放心不下。好吧,我这就叫祖华上街去,耳鼓山有人来赶场,托人带个口信,把他退了。”
四姑娘感激地望着好心肠的三姐点点头。她不想再听这个方面的话,就急匆匆地离开三姐向河边的小路走去了。
娃子们追来,一迭连声叫着:“四娘来耍!”她走了几丈远,突然站住了,伸手到衣服口袋里摸了摸,摸出一张伍元的票子,回过身来,抱起一个名叫小猪的侄儿,说:“快回去吧,四娘还有事呢!”这样哄着孩子的时候,把那张票子塞在他的小手心里,又叮嘱道:“拿回去,叫你爸爸上街去买一个下蛋的鸡婆回来。快去!”
放下小猪,眼里噙着泪望着孩子们向他们的父母身边跑去了,她才转身继续走路。
这会儿笼罩着河沿的晨雾正在散开,深蓝色的柳溪河上跳荡着金色的光点儿。成行的岸柳,虽然旧的叶片早落了,新的叶儿还没长出来,但那金线倒垂的柳丝,那挺拔的树干却也显出蓬勃的生机,阳光下,树影倒映在水底,那景致就更好看了:轻柔、潇洒、婀娜多姿。
蓝色的柳溪河就在她的身边,面前是枝丫齐天的老黄桷树,光溜溜的石板小桥。身后有着阡陌纵横的葫芦坝田野。这就是家乡,家乡在四姑娘的心里。
是的,她这个家乡,眼下还显得这般古旧,这般贫穷,低低的黑色茅草房,房前竹竿上晒着庄稼人破破烂烂的衣衫,麦苗是那样黄,那样瘦。……然而,贫穷又有什么关系呢?可以用双手去把她打扮得又美丽又年轻的!儿不嫌娘穷,儿不怕娘丑啊!
四姑娘急忙忙走着,心情又辛酸又热烈。对于家乡的眷恋,对于葫芦坝的难舍难分的情怀,对于未来的憧憬,使她浑身充满了青春的活力。她要为改变自己凄苦和不幸的处境去战斗!她要用自己积压在心里的,比一个春闺少女更为炽热的爱情,去温暖她亲爱的小长秀,去修补起那个残破了的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