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她疑心生暗鬼,那校工再见到她,眼神就暧昧起来。事发之后,法院到叶莲子供事的小学校外调,校工说了什么谁也不知道,但叶莲子加入共产党的事从此搁浅。
早知如此,不如大学毕业时就与班级党支部书记进行“等价交换”,不就是上床?以后各奔东西,谁也见不到谁。耶就可以留在北京,不必在黄牙或口臭之间非此即彼,让地左右不是,无以筹吴为也不得不那样想,如果缄口不言,独自承受这份罪恶的折磨,虽然卑劣,却不能不说是另一比起她的坦诚带给母亲和女儿的苦难,缄口不言的卑劣、胆怯、自私又算得了什么?而且她承担的毕竟是她个人的、良心的审判,而不是三代人的全军覆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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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几个月后的那场“文化大革命”,即便经过了法律程序,他们的日子还是可以凑合下如果许多事物不是在“文化大革命”中颠倒,像吴为与韩木林这样的人很难进入“主流社会”,顺便也挖掘出韩木林喜欢赶热闹的潜能。结果是韩木林莫名其妙地成为一个革命组织的小头目,“革命”、“进步”这样的字眼竟与他有了关联,真让他受宠若惊。这副重担激励着他,进步、进步、再拿什么作为与革命的见面礼?先砸了家里磨砂玻璃的花瓶再说。但磨砂玻璃花瓶怎能对得住革命的垂顾?看看周围的革命行动,只好背弃“原谅一切,既往不咎”的约定,到吴为单位贴了她的大字报,就像电影《英雄儿女》里的英雄王成那样“向我开炮”。
开炮之后,只好划清界限。
吴为和韩木林分居已久。分居后,韩木林与吴为展开了争夺禅月的拉锯战。韩木林最后将禅冬天,很冷。叶莲子一言不发地坐在火炉边,自韩木林把禅月劫走之后,她就这么坐着,不腌咸菜,不收拾屋子,不买菜,不做鞋子,不缝衣……要不是怕吴为饿着,恐怕连饭也不做。蒸的馒头不是碱大就是碱小,碱放对了也揉不开,馒头上老是点散着一块块黄褐色的碱块,焖米饭自然也是夹叶莲子的眼睛盯着炉子,屈伸着她那些纤细可是粗糙的手指,又在默数禅月被带走多少日子。
这时,她脸上什么东西都没有了,鼻子、眉毛、眼睛、嘴巴什么的,只剩下一脸的皱纹。
如果那时有人问吴为:母亲是什么?她一定回答说:母亲就是一脸的皱纹。吴为试图在脑子里描绘叶莲子的脸,怎么画都是那一脸的皱纹,其他部位全都画不出来。有时顶多画出她那双细长的眉,也是被烦心事折成了几道弯,而不是风平浪静的样子。
吴为像是蛮有城府地说:“妈,咱们不能显出着急的样子,那样韩木林就更用这个法子整咱们了。”
那时吴为成长了不少,以后她还将继续成长。在韩木林将禅月劫持之后,她立刻到托儿所,将掸月的卢口迁至她的名下,并将户口本藏匿到抄家行家也无法抄出的地方,以为这就可以将禅月留住,岂不知法律不会让一个道德败坏的女人得逞。“对,不应该显出着急的样子。”叶莲子伸直用来默数的手指,让它们平躺在膝头,却把计算放进了心里,到现在为止,掸月走了一个月零三天。
这时门嗵的一声开了。那个让她们想念得难以自处的小人儿,自己走了进来,那个死了的屋子眼看着就活了过来。“韩木林送你回来的吗?”“我自己。”禅月那个“我自己”还说得不大清楚,听起来是“我几几”。
“你怎么回来的?”
“走走。”禅月不会坐公共汽车,也没有钱,只能走。
围巾在脖子上围着,帽子在头上戴着,口罩、手套、大衣,一样不少、一样没落,全副武装地回来了。
大衣放在箱子上。很高,禅月够不着。可是有一只大声袖子垂了下来,只要拉着这只袖子,大衣就会掉下来。帽子、围巾在什么地方?在床上。口罩、手套在什么地方?在大衣口袋里,禅月记得很清楚。
现在床上堆了很多大衣、帽子、围巾,她得从那堆衣物下把她的帽子围巾掏出来。禅月爬上床,把脑袋扎进那堆衣物,那些衣物很沉,拱起来非常吃力、她像只在雪地里刨食的小松鼠,吃力地刨着,累得呼哧呼哧鼻涕直流。总算抓住一块粉红色的东西,拉了一拉,是她的围巾,不是帽子,又继续往那堆衣物里拱。她得找到她的帽子,不论妈妈还是小姥姥,每次带她出门,这五件东西一样也不能少地给她穿戴整齐,怕她冻病。她一病,她们就急得天翻地覆,所以她不能病,她得找着她的帽子和围巾。“你干什么呢?”韩木林问。“玩儿藏猫猫呢。”禅月吓了一跳,赶快把脑袋从那堆衣物下缩回来,通红的小脸上全是细密的汗珠。
其实她不怕韩木林,小姥姥怕,妈妈也怕,她不怕。现在吓一跳,是怕韩木林发现她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