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她带着一份感恩之情对着地狱合掌深拜,没有这一番历练,哪来的超度?她在黑暗中大睁着眼睛,好像要把几乎被岁月和荣辱淹没的往事,看得更清楚一点。
韩木林一只脚站在大门外,一只脚踩在大门里,脸朝着胡同里的来往人等,喊道:“革命的同志们,你们想想,她偷人养汉不说,还养了私生子……”期期艾艾,完全没有了平时的气势汹汹。
即使在这种时候,吴为也没有想过,她应该站起来以牙还牙说点什么。哪具凡胎上,没藏着掖着一些可圈可点的东西?一旦见了天日,都是可以引起轰动效应的热点。
吴为不,可能因为愚笨,应变能力差,也可能觉得那样做很不道德,不免落人以牙还牙以及揭人老底的下作。而且她也不想赖账,韩木林说的,句句都是她实实在在的罪行。
门口很快围上了几十个人,也许全胡同的居民都来了。那可不是说打斗就打斗、说抄家就抄家,大闹革命的时候。
女人的脸上各个严肃起节烈的神情,男人的嗓子好像一起出了毛病,此起彼伏咳嗽得十分蹊跷,又用他们的眼珠斜斜地叼着吴为。
“这些,我不计较,毛主席说了‘犯了错误,改了就好’……换了谁,谁能咽下这口气?现在她倒要跟我打离婚了……”
真的,那时韩木林还不想离婚,他在吴为的俯首帖耳和唯唯诺诺中得到了在同事中从来不曾得到的满足,他们大部分都不尊重他。
可是吴为倒要离婚了。韩木林没有像他们当初说定的那样——如果他不能容忍这件事,就痛痛快快离婚;如果他能容忍,就不要老翻老账。
天天这样翻老账,日子还怎么过下去?
更不巧的是吴为赶上了一个咬牙切齿的时代。人们不由得咬牙切齿地说:“打,这样的女人还不该打?打都轻啦!”围观的人狠狠地盯着吴为,恨不得替韩木林打她二顿才好。
居委会认为,根据吴为的罪行,划个坏分子让她劳动改造去算了’,或至少应该按照对待“黑五类”的办法,对她实行群众专政。
这种时候,吴为偏偏逼着自己高昂着头,直视着韩木林的眼睛。她得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到底,包括面对一切后果,还要看看自己到底有多大的承受力。人们说:“瞧这个不要脸的女人,一点儿也不知道害臊,你骂她,她还对着你瞧。”
这时韩木林掏出了《毛主席语录》,翻开早就准备好的一段,对吴为说:“念吧,好好念念这一段儿。”
这下吴为不干了,她怎么能把毛主席语录拖进这种荒谬!
人们更愤怒了,“念,念广他们站在冬天的冷风里,耐心等着。
不论人们怎么喊口号,或是辱骂,吴为就是不念,直到他们的手脚冻得发麻才渐渐散去。
露天批斗会后,只要吴为一出门,胡同里的人就在她身后啐唾沫,或扔石头子儿砸她。不但叫她“破鞋”,更有甚者,还脱下鞋来甩她,真是比霍桑的《红字》更“红字”。
越是这样,吴为越是逼着自己放慢脚步,她要“好汉做事好汉当”,不能在公众的审判面前临阵脱逃。
她一面挨着那些砸在背上的破鞋一面想:人们真还能找得出这许多破鞋,可能胡同里有人发动过一场找破鞋的运动,家家户户把能找到的、穿破的鞋都搜罗出来了……
事实,上吴为对自己比谁都残酷。有多少次她含着眼泪,低声重复着“婊子”、“破鞋”这些字眼,甚至这样大声地称呼自己,一次又一次体味着这些字眼砸在心上的声音和感觉,一次又一次算计着,是不是能顶上一些她欠韩木林的债。
这还不算可怕,最可怕的是那些男人,紧跟在身前身后,说些流里流气的话来狎弄她。那些话让她感到好像被人扒个赤身裸体,摁在当街行淫一样——还不是强奸,强奸至少带有邪恶强暴无邪的性质,终归让人同情,而谁能同情她这样的女人,被人摁在当街行淫呢?
她只能梗着脖子,贴着墙根而行,好像墙边有什么东西可以为她藏起其实已经没有的面皮。
有时真想一逃了之:寄希望于一旦搬离这个胡同,可能就不会有人这样对待她,并不知道那个红色的“A”字烙在她胸脯的同时,也烙进了人们的,尤其是男人的心里,甚至她的至爱——对她始乱终弃者胡秉宸的心里。
她又能逃到哪里去?就算她逃到另一个地方,韩木林还会在那里发动这样一场群众运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