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禅月在韩木林后背猛地一声尖叫:“韩木林,不回去,不回去,就是不回去!”
禅月不管韩木林叫爸爸,只叫韩木林。
等她再长大一些,即便对吴为的父亲也称之为“老顾”。
有一天吴为提起顾秋水的时候说:“我爸爸……”禅月插嘴道:“您还管顾秋水叫爸爸?”她没说吴为该叫或者是不该叫,她只是问问。
韩木林放开了吴为,扭过头来奇怪地看着掸月,禅月一溜烟跑到了楼下。
外面下着很大很大的、灰色的雨,廊子被雨水溅得精湿。大门、台阶、瓦楞、楼墙散发着霉朽的腥气,然而雨水的喧哗却并不晦暗。禅月看见韩木林靠在廊子里的自行车,想了想,先拔掉自行车的气门心,然后再把自行车推进.院子哩的水洼里。自行车躺在水洼中,像一堆死了的烂铁。
5
后来吴为常对禅月说:“其实,韩木林算不上恶人,他只是不能忍受这样的耻辱。想想看,哪个男人受得了这样的事?不,不,他没有要求街道居委会召开大会,没有。他只是向街道居委会解释一下他为什么打我。你想,那个时候,街道居委会那些人从来不愁事情太多,而是愁事情太少。又赶上‘文化大革命’,人们想革命想得不得了,所以居委会就召开了一次居民大会……”
吴为的声音和黑暗一样安静。
所以禅月觉得吴为的说法是公正的。而且,吴为这时的脸已经不歪了。
禅月没有远走他乡之前,常常喜欢晚上关了灯,和吴为躺在床上说话。
到了能和吴为躺在床上说话的时候,她们已经多了一张小床和一间给小姥姥的小屋。
很多亮着灯时不便说出的话,在黑暗中就不那么难以启齿了。就是黑着灯,说到这些的时候,她们也是眼睛看着天花板,而不是彼此相对。
“可韩木林当时不是说,他能原谅一切,还既往不咎吗?”
“不容易,设身处地想一想,真的非常不容易。”
“您爱那个人吗?”“我爱文学。”
“这是一个理由吗?”禅月实在不能理解。
“就像邓肯想要嫁给爱因斯坦那种心态吧?当然我不是邓肯,对方更谈不上是爱因斯坦。好像现在的文学女青年,总是把写了几笔的人当做文豪,以为是为文学献身吧?你妈妈是个糊涂的人,即便到了现在也没什么长进。”
又何必告诉禅月韩木林偷查她的晨尿?对一个男人来说,这种鼠盗狗窃的事真不够磊落。毕竟韩木林是禅月的父亲,还是为亲者讳吧。
在这些谈话中,禅月长大了。
在那张床上,禅月也对吴为谈过她理智上不能接受的一段初恋。
“我绝对不会像您那样去爱,妈。”可她还是哭了,“……不过说出来了就好过多了。”
吴为无言地抚摩着禅月,掌心里流淌出阵阵无名的愧怍。
就像是人总得出一次麻疹一样,从那以后,禅月再也没为爱情流过泪。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有时吴为会向禅月求证:“你觉得我和胡秉宸有前途吗?”
不知道是不是从叶莲子而来,叶家三代女人多少有些通灵异的能力。
“说不好,因为您离我太近了……好像有那么点儿意思,但我不能肯定。”
当胡秉宸终于抛弃吴为后,禅月才说:“其实我早就看出没有好结果,可又不忍伤您的心……永远不能和有妇之夫有所纠缠。玩儿玩儿可以,但不能动真格的。不谈道德,从结局来说,拼死拼活得到的都是残缺破损的……我也不是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但不论那个男人如何中意,一旦知道他是有妇之夫,马上收兵。何苦把大好青春葬送在这种得不偿失的事情上?”
吴为无言以对。吴为是自觉的。即便他人暂停对她的敲打,她也不会忘记对自己的回审,而且刻意。找一个原因或拣一个特别的时辰,完完整整、从头想到尾,而不是轻易地、零打碎敲地想。
好像那是一个盛典-真不能说不是。
好像担心那些往事会被她的成功湮没。
好像一个已经得到超度的人,回过头去审看自己的皮相如何在地狱里历练,惊惧自己如何熬得过来,庆幸自己终于熬了过来,自怜自己居然熬了过来……
所以这种回审也可以说是一种享受,一种自我欣赏,虽然每每又像是在地狱里重过一趟,弄得她大汗淋漓,如洗桑那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