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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段:职业成长  学科:文学  发布:2022-05-04  ★★★收藏章节〗〖手机版

一九四九年后邹太太无论如何不肯回内地定居,她忍受不了滑向简陋,宁可放任邹可仁独守北京;自己长住香港。邹可仁以为凭借他那一党一派的力量,总会有个与共产党平分秋色的地位,没想到只得到政府某部门一个虚职,几十年的美梦不过一枕黄粱。

但他并没有死心,直到一九五七年反右之前,还留在北京静观局势,期待奇迹的发生。

好在还有一些亲朋没有撤离大陆,常到他那个种一溜无花果和夹竹桃的小院,-同吟唱“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他的老厨子还在,市场上还能买到与逝去不久的时日不差分毫的作料,做出他一日不可离的佳肴。邹可仁储存的好酒也还有,即便喝光了,也可乘往返香港之机带进-些,好在那时进出还算自由。

旧日关系中,有位远亲的女儿,一九四九年之前,家庭状况是玉器多得用簸箕撮。一九四九年后父母双双亡故,无法像其他亲戚那样或走香港、或去美国,偏偏又在一九四九年后升了大学,校中再也没有类似美国大学富家子弟“同学会”式的pany,不要说组织家庭舞会,连经济来源也成了问题,哪里还有寻找门当户对乘龙快婿的机会?所幸眼前还有这个可以让她恢复旧日享受的男人,而且不算很老,自己父亲比四姨太还年长三十多岁呢。

老区来的女干部,彻底摧毁了邹可仁打算换换口味的企图。那些本就毫无起伏的腰杆,再扎上根粗皮带,活像横锔了一道箍子的大酱缸;帽子底下冒出的短发,参差如地里的麦茬,外加多日不曾洗濯[zhuó]的脑油子味儿;说话直喷唾沫星子,对着他人的脸大放惊天动地的饱嗝或喷嚏;翻书之前先伸出老长的舌头,以手指于舌上取水……这都让邹可仁立时脑袋大如斗,忘记了自己没留洋之前,也是说话直喷唾沫星子的,也是对着他人的脸大放惊天动地的饱嗝或喷嚏的,也是翻书之前先伸出老长的舌头以手指于舌上取水的,脑袋上也是冒着多日不曾洗濯的脑油子味儿的。本以为太太不能影形相随,毕竟天涯何处无芳草,没想到一下掉进盐碱地、荒草滩,不要说芳草,连根草毛都找不到。

国事、家事,就这样改变了他们旧有的关系结构。

起始邹可仁未必当真,可是他们有了儿子,这是邹太太一直不能满足他的。一九五七年反右前夕,邹可仁带着女大学生和儿子到了香港,原想维持一大一小的局面,但是有大学文化的女人怎能像阿苏那样,心安理得地接受一大-小的局面,于是有了离婚。

邹太太离婚后先与东北某一望族的后人同居,而后移居美国,在洛杉矶唐人街开一家饭店,本指望用来养老的马来西亚金矿股票却被望族的后人骗走,最后寂寞老死在美国一家养老院。

邹太太的话让叶莲子无地自容。她想都没想,拉起吴为就走,倒让邹太太感到自己过分了,就说:“你哄哄她不就得了,外面又打枪又打炮的,太危险了。”

叶莲子执拗地说:“这孩子难哄,万一日本飞机听见了,对大家都不好。谢谢你们的好意,我还是带她回家去。”叶莲子是不是太过分?战乱时期还不肯将就凑合,把毫无实际意义的自尊看得比人身安全还重。

子弹在头顶嗖嗖地飞着,颗颗像是擦着叶莲子的头皮而过。她把吴为横抱于怀,佝偻下身子遮挡着吴为,如疾风下的衰草,低头紧行在香港的大街小巷。

天地间除了枪子儿、炮弹和抱着吴为的叶莲子,什么都没有,真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除了怕伤着吴为,顶着枪子儿的叶莲子反倒自在起来。此时她谁也不必依附,只须依靠自己就行。

.毕夜十二点左右她们走到广西银行,像是欢迎叶莲子凯旋,一颗炮弹击中银行大门。一粒玻璃碎屑飞溅到叶莲子脸上,在她脸上留下一道整齐的划痕。一粒粒血珠从划痕上渗出,像是京剧艺人贴在脸上的一条亮片,又像化了一个钻石妆。叶莲子终于找到空无一人的风云杂志社,推开一扇又一扇门,哪扇门里也没有顾秋水,难道顾秋水遇到了危险?一时间她甚至忘记了吴为的安全,在黑暗的街头,东奔西突,左寻右找,任凭身旁头顶的枪子儿、炮弹四下横飞。那该是怎样的一副景象?一个脸上贴着一条红色亮片的女人,抱一个孩子,独自奔突在不断倒塌的瓦砾黑暗之中。

既然找不到顾秋水,留在此地也无用,只好先回山上那个窝再说。

精疲力竭地爬上了楼……

她什么都担心过了,就是没有担心过赤身裸体的顾秋水会和另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在响彻香港上空的日本枪炮伴奏下,于床上演出一场具有佛拉明戈风的性域之舞。

整个过程之从容不迫,之循序渐进,之狂烈酣畅,似乎只能用法国作曲家拉维尔,(RavelMau-rice)一九二八年完成的管弦舞曲波莱尔(Bolero)来表述。难怪后世许多花样滑冰运动员在表演双人滑时,都不明不白地采用这支乐曲伴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