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在下。透明的雨。大地在雨中泛着绿光。
她伞都没打就走进了雨中。雨是凉的。她虽然身体单薄,但却觉得这凉雨使她感到舒服。她就这样在雨中走着,觉得自己的每一根神经正在被凉雨所激活。她几次滑倒又几次爬起来。她似乎很愿意滑倒。有两回,好像是自己让自己滑倒的。滑倒,爬起,再滑倒,再爬起,她的意志就在这一过程中恢复着,并一点一点地坚强起来。她走着,衣服渐渐湿透,紧紧包裹着她修长而瘦弱的躯体,依然乌黑的头发,只是比刚来油麻地时变软了许多,此时,雨水流淌到了那双忧郁的双眼上。她没有用手去撩一撩它们,就让它们稀稀拉拉地遮在眼睛上。那时,她看出去时,世界有点儿朦胧。
到处水汪汪的。
她一直走到大河边。
一夜之间,河面开阔了许多,河水又变得浩荡起来。
岸边的芦苇已经长出细长的新叶。几只出壳不久的小野鸭,在母鸭的带领下,在水面上游动着,随着波浪而沉浮。一只大船沉没了。
艾绒站在水边,望着苍苍茫茫的大河,烟雨中,远远浮现出的竟是苏州城。那城是青色的,犹在水中……
那天,艾绒去了枫桥,并且在那里住下了,一住就半个月。
当杜元潮独自一人守着这个清冷的家时,倒也显得很平静。他照常在田野上不停地走,照常开会,照常通过高音喇叭向油麻地全体老百姓讲话,说插秧的问题,说施肥的问题,说修理水渠的问题以及禁止私家鸡鸭糟踏集体庄稼的问题。只是到了夜晚,他才会觉察到一种孤独。躺在床上,听着初春的夜风吹过屋后的竹林时所发出的寂寞之声,他心中会泛起淡淡的悲凉。但想到两个女人此时此刻正在一起,或许是在灯光下一边说话一边做她们女人的事(这些事似乎永远也做不完),或是已经睡下了,但却没有睡着,在说话(这些话似乎永远也说不完),他心中会有一种柔和的、温热的感觉,甚至有点儿感动,觉得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让人有点儿悲悯。有一刻,他想到了邱子东,竟对邱子东同情起来。他还想起他们在一起时的许多愉愉快快的事情来。他总是迟迟不能入睡,想像着两个女人的样子。他觉得她们从前是一对姐妹,天各一方,忽然的一天,又相聚了。采芹是姐,艾绒是妹。若只是采芹一人时,采芹一直是以妹的样子出现的,而一旦有了艾绒,她就成了姐了。姐像个姐,妹像个妹,亲亲切切,依依赖赖。还有隔膜,悠长而哀怨的隔膜。但这番隔膜却又将这两个女人吸引到一起,互相心照不宣地掩藏着心底的忧伤、不安与歉疚,而代之而起的却是一番温情与两人都喜欢向对方显示的感伤。她们说着话,唱着歌,说着说着,唱着唱着,就会笑着在眼中汪满泪水,然后就默默无语地偎依在了一起。
他就这样很平静地呆在油麻地。
那天,杜元潮正要出门去上头开会,艾绒回来了———是采芹陪她回来的。杜元潮稍微显得有点儿尴尬。
艾绒好像是第一次见到杜元潮一般,有点儿生分,有点儿不好意思。
“我要出门去上头开会。”他走出门去。
当杜元潮走出几步远之后,艾绒说了一声:“你等一下。”她发现杜元潮的袖口磨破了,有根布丝在飘忽着。她转身到里屋,从抽屉里取出一把小巧玲珑的剪子,走到杜元潮的身边,一手轻轻抬起他的胳膊,一手用剪子细心地将那根布丝剪掉了。
杜元潮屈起胳膊,看了看袖口,笑了笑,继续往前走。
这时,采芹又说了一声:“你等一下。”她发现杜元潮的另一只袖口也磨破了,也有一根布丝在飘忽着。她一边说着“你等一下”,一边走向杜元潮。她抬起杜元潮的胳膊,低下头去,用她细而白的牙,将那根布丝咬断了。那布丝在被咬断时,发出细微的却又清脆的声响。
杜元潮屈起胳膊,看了看袖口,笑了笑,朝前方大踏步走去。一路上,艾绒不止一次地用她的那把缠着红色玻璃丝的小剪子为他剪去布丝的情景,采芹同样不止一次地用她的牙齿为他咬掉布丝的情景,总在眼前交替地忽闪着。
此后的许多天,艾绒平静地甚至是快乐地出现在油麻地人的面前。她似乎完全走出了失去女儿的悲伤。虽然依旧瘦弱,但苍白的脸上却已有了淡淡的红润。她穿着干干净净、宽宽松松的衣服,经常出现在三月的阳光下。她走到哪儿,哪儿就有一番柔和的明亮。世界万物,仿佛因为她的到来,都变得十分得柔和。油麻地的人都喜欢看到她,见到她时,都很客气。她在离去时,人们都会站在那儿,无声地,长久地望着她的背影。她朝油麻地的所有男女老少微笑着。这种微笑自打从苏州城来到油麻地的那一天开始,就是这样的,是一个女孩儿的微笑,文静,带了几分羞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