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终于来到了。清晨,他俩就穿戴齐楚,悄悄下楼。楼梯上没有一个人,他们得意地暗笑。在走出楼门的时候,他们碰上了正准备蹬着车子到公园去练拳脚的电工何万有。何万有也只是漫不经心地瞅了这二老一眼,用平时他们听惯了的口气说道:“您二位,慢慢走啊!”一切迹象表明,他们的计划没人知道。他们将会有最安详的一天。
唯一令人怀疑的便是那个傻愣愣的何万有,在他们要登上公共汽车的一刹那,忽然又蹬着车子赶来,隔着车窗对年轻的售票员姑娘大声喊着:“嗨,同志,给这二位老人找个座儿。这老爷子是咱们国家篮球老教练,国宝!”
售票员瞪了他一眼,讨厌他的多事,但还是给这二位可尊敬的老人找了最好的靠窗的双人座位。
这个何万有哇,简直是个怪人。他把自己那两居室一套的单元房几乎变成了电气展览室。一切都自动化,电气化了。窗帘会随着日光的更移自动开闭。人往沙发上一坐,录音机就自动唱歌。人进门,灯亮;人出门,灯熄。害得他奶奶手足无措,终日在空地上转圈圈儿。老太太怕座椅子坐响了什么玩艺儿,开门会让自己成为导体。何万有只有这么一个奶奶,他总是劝她:“您什么也甭管,起了床,您爱上哪儿就上哪儿。等您一回家,饭得了,菜好了。奶奶,我这儿自动化了。”可奶奶总是瞅着满屋子的电线发憷,不久,就下乡跟女儿过去了。万有的新婚妻子,按图认电门,足足学了一个月丈夫给画的《家用电器线路图》,才真正成为这房子名副其实的主妇。
如此聪明的万有,却有自私与骄傲的微疵。他的学识从不传人,对全楼的住户总是昂首挺胸。他唯一尊重的人,便是赵云飞。因为他知道,这老头儿当年曾经让中国人在洋人面前挺起了胸脯儿。给中国争光露脸的人,才值得他说一声:“您老出门儿?好好走!”
今天,他的行动超越了常轨。不过,凭他那任什么事也不管的脾气,他绝计不知道今日是赵云飞与孙宏霞的大喜日。这只不过是他的心血来潮罢了。
汽车载着这两位年老的新人奔赴前门。他们想先去浏览一下自己五十年前的洞房。
然而,那寒伦的洞房连同那寒伦的小客栈一齐化为乌有了。在他们昔日新房的地方,矗立着高大的建筑。据说,在某种特殊的条件下,人们身上的光子(?)会被收录进什么东西里,在同样的条件下,人们会依稀看见当年活动着的人与事。科学的昌明,使鬼魂都可以被从阎王爷那里召来,同生者进行辩论或对谈。一部耗资数十万的影片已经记述了这样伟大的发明。然而,五十年前的今日,既无雷电,又无风雨,只有两个落荒而走的年青人,在月光下一边流着泪,一边轻轻絮语,盘算未来,想必没有条件收录下那楚楚动人的画面。那时,他们幸福,同时悲愤。老夫妇极愿摇掉全身的光子,去重睹当年自己的影子。然而,倘使真有这些影子,如今也被高楼锁住。想到这些,他们一起感到不自在。谁也不愿意再往前走,俩人立定在街头,彼此搀扶着,觑着眼凝望着那威严的高楼。
肚子有点饿了。去吃烧麦吧。当年他们身上的钱,可以吃一顿烧麦,却不够买一个大蛋糕。
在烧麦馆里。他们彼此含情脉脉地看着对方。孙宏霞夹了一个最大的烧麦放到赵云飞的碟子里,微笑地轻轻说:
“云飞,吃,吃啊。尝尝还是不是当年的味道。”
“烧麦嘛,总不会是烧鸡味儿。”赵云飞回答。
孙宏霞咬了一小口,歪着头嚼着,轻轻撇撇嘴:“嗯,好像不如从前那么鲜。”
“那是你老了。”赵云飞大口吃着,头也不抬,“老了吃什么也不香。”
“我说的是鲜。懂吗?鲜和香不完全一样。香就是个香。鲜呢,可比那丰富得多。”
“你不过想证明你没有老,还能品得出滋味儿。可你随便儿问问无论哪个年轻人,鲜和香有什么区别?只有你,才这么犯矫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