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云飞老爷子今年八十二岁。他的老伴儿孙宏霞也已七十有五。难得的高龄,难得的双双健在,更难得的是,今天他们要度过第五十个结婚纪念日。
结婚五十周年,西方人称之为金婚,极言其珍贵与难得。赵云飞夫妇不是西方人,也无意效仿西俗以示自己的文明与高雅。虽然他们一生没少同西方人打交道,但始终以中国人而自豪。而且他们知道:西方真正的爱国者,也敬佩最地道的中国爱国者。赵云飞当年是盛名赫赫的篮球虎将,提起“云里飞”的大名,不独国内外的轩辕子孙热血激荡,连同他打过球的外国正派球员也向他伸伸拇指,喊一声“古德”。赵云飞以自己的球艺让不少狂妄的洋人,看到睡醒了的狮子的勇武。在新加坡,一场球赛之后,一位英国记者曾经明智地预言:“像赵云飞这样勇猛的东方狮子,五十年之后,将会在中国成群地奔上球场。那时候,全世界都将会为他们惊叹。”
然而,狮子已经老了。赵云飞如今只能提着手杖在球场外指指点点,再不,就坐在荧光屏前,观看今天的幼狮们的英姿。
老人有老人行事的道理。赵云飞不愿意让闹闹哄哄的祝贺的人群,来扰了他与老伴五十年前定下的,对今天这个日子的计划。
五十年前的今天,赵云飞和他的队友,在天津同租界驻军联队打了一场球。球是打胜了,但危险也紧跟脚地到来。当狂热的观众把他和队友抬出球场的时候,一个记者悄悄告诉他:被收买的洋奴与半上半洋的青皮们正盘算“用棍棒杀杀他们的锐气”。
最好的办法便是出走。
赵云飞登上北行的火车。他的崇拜者,女师的学生孙宏霞也追到火车上,陪这位胜利者逃亡。
他们到了北京,在前门外打磨厂找了家小客栈住下,在账房的登记簿上,写的是“李云飞”和夫人“赵宏霞”。这便是他们夫妇生活的开始。那个可纪念的婚礼,留给他们最难忘的印象,便是当天傍晚在北海公园的划船。
他们划的是第八号游艇。
仲秋的夕阳渐渐西下,把最后一抹余光撒在湖面上,撒在游艇上,撒在这对新人身上。在湖西岸柳荫遮住游艇的地方,赵云飞第一次拥抱亲吻了娇小的孙宏霞。那位背叛了家庭的女性,在赵云飞满是汗味儿的胸怀里发下了宏愿:三十年、五十年,只要他们活着,在婚礼的纪念日都要来这儿。来这儿划船,来这儿看看夕阳的金光,来这儿回味人生的旅程。
这愿望的实现并不需要花费浩大的金钱,然而却需要人世间诸多客观因素的配合。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他们在国内外奔波。北海,成了他们心灵的海,那涂着“捌”字的一叶小艇,成了他们梦里的方舟。第四十年,他们倒是在北京,可北海变成了“旗手”的禁苑。他们夫妇在乡下日出而作,日落而不息;去北海划船,几乎和同上帝握手一样成了不能实现的幻梦。
万幸的是,他们竟然挺过来了。而且赵云飞以八十有二的高龄竟然能够每日小跑三千米。孙宏霞呢,虽然满头白发,可依旧好吃奶油蚕豆。不错,赵云飞手不离手杖,但不是拄着,而是提着。因为那是国家体委的第一任首长,贺龙元帅的赠品。孙宏霞老是戴着一副金丝眼镜,但那是一副平光镜,其作用在于增加自己的风度。是的,这的确是孙宏霞的一个小毛病,喜欢保持自己独有的韵味与风度。可要是年轻姑娘都想穿穿高跟鞋,凭什么就不让老太太戴一副漂亮的眼镜儿?
一个不大的愿望,得亏他们的长寿,过了五十年才有了实现的可能,他们能不把这一天万分地珍重吗?所以,离这日子还有一个星期,他们就盘算开了。预先通知还健在的老友与年轻的宾朋,说他们马上要外出休假,“幸勿莅临寒舍,以免空劳”。又给在非洲当乒乓球教练的儿子、儿媳拍了个电报,说即将到南方旅游,要他们“暂匆来函”。
这一天,是属于他们自己的。这一天,他们要回到五十年前。那时候,他们在北京没有一个熟人来庆贺,只是四目相视,虽然有点凄清之感,却也觉得甜蜜,安谧,幸福。连彼此的心跳都听得清,都共同着一个节奏。
愿人世的纷扰在这一天远离他们,愿苍茫的天与地给他们施以微风而日,赐以芳草鲜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