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树春没有给任何人当孙子去享那份清福,而是到皇任家里当了“保姆”。不,保姆应该是女性,现在统称“阿姨”。他是男性公民,该怎么叫呢?字典上暂时还阙如,一时也难以杜撰,更何况他实际上并没有担任这项工作。说他是皇侄的学生、弟子倒更恰当一些。皇侄大半也有个傻劲儿,他竟然要教给这位“缺心眼”的小伙子念《古文观止》,外带教他糊风筝。树春在“王爷府”的日子究竟过得怎样,胡同儿里的街坊不大了然。因为那四堵高墙、一扇大门,还没有解除戒严状态。只是傻子每天上街买菜,人们见他的脸,一天比一天红润起来,眼里的光芒又渐渐活泼了,虽说还是直愣愣,但那是与生俱来,只要消失了那浑沌,便是他复苏的征兆。
可是,有一天,他忽然逃出来了,回到他自己的旧居,任凭皇侄老爷敲门捶窗,恳求哀告,他也不开门。街坊们都纳闷儿,问老爷子是怎么回事。老爷子红着脸说;“这傻子,不成心骂我吗?您各位瞧,瞧哇!”老爷子抖动着手里一个破旧的练习本儿。
一位老师接过来一看,上面是傻子记的流水账:某月某日早餐几两,吃的什么东西。午饭又是米饭几两,菜肴几样。逐日记载无一遗漏。此外,还有衣物用品,零用钱钞,样样载明。
“他这是要还我账呢!”老爷子嚷着说:“噢,合著我是放账的!过去我是贵族,怎么着,今天还剥削人?这小子,这不是骂人吗?!”老爷子又要掉泪儿,不知是生气,还是心疼。
街坊们都来相劝,双方达成折衷协议:傻子自立后,娶亲前,奉皇侄如亲祖,这才各自安心。
其实,双方各有打算。老爷子想,能有人愿意跟傻子结婚,大概齐不容易。因此自己可以一辈子有个义孙,可以使傻小子终生有安居之所。树春呢,准知道没人嫁给自己,自己可以侍奉老爷子终生。俩人各有一本账,可出发点相同:傻子绝对娶不上媳妇。
生活就是这么奇怪。你想去奔,往往不来;从未想过的,也许会涌到你面前。
树春从未想到过男女间的情爱。他不需要这个,就像他不需要上月亮里去溜达一趟一样。可爱情找上了他,而且那份儿固执,那份儿至诚,那份儿热烈,让傻子那心也烧起了火苗儿。
打倒“四人帮”以后,树春进了街道工厂。这自然是邻居们的功德。他在那小厂子里,放射出他全部的活力。最累最脏的活儿,他都以万分的专注来完成。而且,他那糊风筝的本领迷惑了多少人的心。当春风袅袅的季节,树春总是陪着皇侄老爷子到天安门广场去,把那小燕子、老鹰、大蝴蝶,以及千姿百态的风筝送上高远的蓝天。每逢这时候,他的眼里都闪着明灿灿的光盯着和白云追逐的风筝,好像心也飞到了纯净的天空里。
工人们喜欢他,可姑娘们瞧不上他。跳扭摆舞、穿高跟鞋、听邓丽君的女郎,哪一只眼会看上个傻子?除非她也缺心眼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