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问题,新生活总要代替旧秩序。然而,向过去告别,不一定都是笑语欢歌,说不定还有依恋和痛苦,也会有田园诗式的淡淡的哀愁。
比方,我盼望住进高楼,多高都不怕,一心要离开我那住惯了的大杂院儿,而我的二舅却死活不愿搬到那“鸽子笼”里,对一切高耸入云的新式建筑都抱有刻骨的仇恨。人和人总是有这样那样的不同。
我二舅是昔日的裱糊匠。说他是“昔日的”,是因为他的职业,在如今的北京城已经成为历史的陈迹。
解放前,他扎纸人纸马(行话叫“扎彩”)。逢到阔人家出殡,只要主家出得起钱,他就会扎起排满一街筒子的彩活。金童玉女自不必说,连车马轿辇、箱笼衣物也一应俱全。蓝脸的小鬼,粉面的神仙,也个顶个直挺挺地矗在秫秸杆上。我小时候傻透了,常常看着这些纸糊的东西瞎想,怎么也闹不通,死人怎么会坐着纸车马,用纸银锭去买纸做的糕点,边吃边奔向鬼门关。阎王爷跟把守城门的鬼卒,收一把纸钞就放行,就开恩,难道他们不知道那玩艺儿顶不了法币用吗?看来,人一死脑子也就不管用,纸做的东西可以当真。我又因此想到活人的可恶:一边用假东西欺骗鬼魂,一边还鼻涕眼泪耷拉老长的哭他们,这叫什么事呢?所以,我从小就不喜欢二舅,他老是干骗鬼的营生,赚取活人的金钱,还没完没了地吹他的手艺。要是鬼们哪一天吃了解药(据说鬼魂都得吃迷魂药),明白过来,非得找他算帐不可。我管他叫傻二舅,他管我叫傻小三,到底谁傻,这桩公案一直没弄清过。
解放了,傻二舅扎彩活的手艺没用了,他改为糊顶棚。
“傻小三,瞧瞧二舅的手艺,赛灰顶!”二舅依旧没完没了地吹他的手艺。反正北京城里的民房大多都是纸糊的顶棚,他施展本领的机会多得很,春秋两季总是忙得不亦乐乎。我亲眼见过他的手艺,那两下子确实不含糊。他可以不用登梯上高,只用一根T字形的林秸架,搭上刷了浆糊的大白纸,站在地上,往上一送,再用一把长柄笤帚那么一“呼撸”,就把纸平平整整地贴在棚架上。如此这般,三下五除二,很快地就糊好一间屋顶。他说让主家买几张纸,就用几张纸,剩下一两张,裁成小条,做贴墙缝的搭头,手指头大的纸也不会剩下。待到顶棚干透,您上眼瞧吧,连纸缝都难以发现,确确实实的“赛灰顶”。
“这是艺术,老三!没两下子,能吹这牛吗!”二舅说,“就好比你耍笔杆子,这也是练的。”逢到这时候,我就赶紧给他打酒喝。他见酒就喝,一喝就醉,一醉就睡。睡了自然就不再咦叨,我好去写稿子。不然,他的话匣子一打开,我就得洗耳恭听半天,还不许脸上表露出一丝一毫的不耐烦。否则,他会指着我的鼻子数落我:“啊,会写俩字儿了是不?瞧不起你二舅了是不?先别说我抱过你,——哪个作家也有让人抱过的时候儿,——就算没这码子事,你二舅是劳动人民不是?文艺不为工农兵服务?你得为我服务啊!”
“好说啦二勇,我这就给您服务。那谁,拿钱打酒去,买半斤猪头肉!”
他数落了我,还得喝酒吃肉。为什么不防患于未然,先拿酒把他的教训噎回去呢?所以,他一吹牛,我就敬酒。
不过,他的训词里也常常有对于旧北京生活的留恋,不时地激起我情感的波涛。
“这会儿什么都归集体了,不好。”有一回,他犯了胃病,以热茶代酒,越发勾起了谈兴,竟然说出这么一句使我心头忐忑的话来。我赶紧说:“二舅,茶可不醉人,您老可别说醉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