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一群激动地流着泪水的小将,捆起了老校长,给他脸上涂上油彩,激愤地控诉他执行修正主义教育路线。树春夹着报纸远远地站在人群后面,直愣愣地瞧着。呆了好久,他才离去,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依旧分发报纸。
当天夜里,他以他特有的耐心和毅力猫在校门口的墙旮旯里,一直等了一宿。当黎明来到的时候,当被革命的烈火烧起旺盛的精力,“革命领袖”们开完了战斗会议步出校门的时候,树春抄起一块大砖头朝“一号勤务员”的额头扔去。自然,这种“反革命阶级报复行为”,惹恼了怒火中烧的革命战士。头缠纱布的“一号勤务员”命令捆起这个“反革命”,吊在学校的老槐树上。打过三巡以后,又召开批斗大会。树春被五花大绑,被四个人按在台上。他呢,头也不低,直愣愣的眼光冒着火,紧咬着下唇。胡同里的老太太们一个接一个走马灯似的跑到小将们面前求情:
“饶了他吧,他傻!缺心少肺的!”
“别打啦,打坏了怎么办?”
是啊,他傻,而且年龄也小,够不上反革命的资格。小将们高呼了一阵口号之后,拳打脚踢一顿,宣告对他“实行监督改造”!
于是,他每天扫街。黎明即起,洒扫胡同。于是,自此以后,他经常挨打。各种各样的人,谁高兴都可以打他。他是“小小反革命”,“傻反革命”。有人因为他“反动”而打他;有人因为他傻而打他;有人什么也不为,只是为了开心而打他。他呢,经常带着满脸的抓伤、砸伤、裂口、青肿而低头认真地扫着街。然后,又夹起报纸,瞪着木然的眼睛,直撅撅地挨家挨户送报——这是他自己挑选的义务工作,谁也没分派他呀。
有一天,“一号勤务员”勒令他停止送报,而且从他手中抢去报纸。他直勾勾地盯着“勤务员”,仿佛听不懂他的命令。忽然又从“勤务员”手中抢过报纸死命地夹在胳膊底下,任拳打脚踢也不松手。那天,他又被关在小黑屋里“谈了一次话”。谈话的成绩表现在傻子全身:遍体鞭痕。
这次皇侄出面了。他以国务院明令被保护人的身份讲情,领回了傻子。
三天以后,树春依旧胳膊夹着报纸,蹒跚在胡同里。他好像是真的更傻了。两只眼里是浑沌的光,连一句完整的话也没有了。
接着,秋天,他妈妈死了。关在“牛棚”里的爸爸只被押解着回来了一个钟头。树春在邻居的帮助下给妈妈穿上一身干净衣服,又排了一星期的队,才把妈妈火化。任何一个放置革命群众遗骨的场所都不接受这“反革命家属”的骨灰。树春只好把妈妈的骨灰盒子抱回来,放在五斗橱上。当天夜里,他冒着冷嗖嗖的秋风儿,在院子里溜溜儿坐了一宿。
过了两年儿,他爸爸也死了。揪斗这位老校长的小将们也一批批离去,对树春的看管也自然地不严紧,而终于没有任何拘束了。自由,也不一定都是好事,特别是没有任何进项,肚子天天自由地叫唤的时候。自由了的傻子此时却失去了真正的自由。他让穷和饿逼的整天猫在墙旮旯里,一动不动地躺卧着。可有一宗,只要报纸一来,他还是拖是两条腿、慢慢地挨家挨户分发。邻居们,这个给他一碗饭,那个给他一块饼。只要他吃了谁家一点东西,他当天就报偿给人一次体力劳动:搬蜂窝煤呀,倒垃圾呀,买面、送信呀。直到那个飘雪的冬天,他病倒在冰冷的小屋里为止,他没有白吃过任何一粒米。
又是那位皇亲国戚,撬开了树春的门。老爷子两眼含着泪,把他送到医院。胡同儿里的老太太们,自动地开了一个会,一个个流着泪自我检讨一番,数叨自己怎么忘恩负义对不起傻子,怎么没了同情心,让这么个大实诚人差点儿死去。一个老太太还发誓,等傻子出了院,她要认他当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