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端起了这杯红酒,心怦怦地乱跳,对面那面椭圆形的镜子里,又一次照出了我的脸?我的脸没有了,我戴上了假面具,开始演戏啦。她的眼睛在鼓励我,灯光下,一切都迷迷蒙蒙,白斩鸡目光灼灼,在盘子里起舞。我把酒倒进喉咙,一股凉意在腹中回荡,他们的脸上都挂上了奸邪的笑容,我的脖子套上了他们的绳索。我被他们牵着走,愤怒的不是我,我方富贵、懦弱的方富贵像一曲忧伤缠绵的音乐,渐渐地远去了。
这时,又是突然间、又是命运般的这些黔驴技穷的叙述者们惯用的字眼,涌到了你们眼前,好像一堆腐朽的枯枝败叶——屠小英嘤嘤的哭声穿透墙壁,在这个房间里飘荡——以后发生的事情完全可以在市日报的副刊上发表——那面镶嵌在立柜上的椭圆形镜子,啪啦一响,碎成了几百片,玻璃碴子稀里哗啦掉在地上。
我惊呆了。我叫方富贵。我听到了妻子的痛哭,她错误地认为我死啦。我活着,我要立刻回去看她,安慰她。
整容师、我的同事张赤球以及他的两个儿子都诧异地看着那破碎的镜子。老式立柜上洞开了一个椭圆形的大嘴,嘴里是杂乱的衣物,几十片尖尖的玻璃碴子仿佛锯齿獠牙。
张赤球的嘴唇有些小动作:好像两条尺蠖在造桥。但愿我的嘴唇不做这种丑陋的运动。
整容师说:“是张赤球的胳膊肘子捣碎了玻璃!俗话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在所有的家具中我顶讨厌这个立柜,在这个立柜上我顶讨厌这面椭圆形的镜子。现在它破了,太好啦。这是个好兆头!它在说明:咱们的倒霉日子像这玻璃一样四分五裂,好日子就要到来。”
张赤球说:“椭圆是了不起的,天体运行轨迹都是椭圆,譬[pì]如地球,譬如太阳……”
伪张赤球说:“什么事都不要说得这样绝对,在茫茫无边的宇宙中,人类所知道的仅仅是沧海一粟,甚至连沧海一粟都不到,你怎么敢担保,在宇宙中,有的天体的运行轨迹不是椭圆呢?你怎么敢担保,有的天体的运行轨迹不是正圆,甚至是半圆、平行四边形呢?”
“不要胡扯啦!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她说,“明天之后,就看你们的了,能不能吃上海参,能不能喝上茅台,能不能吃到充足的白面和新鲜的蔬菜,全看你们能不能赚到钱!俗话说得好:‘马瘦毛长耷拉鬃,穷鬼说话不中听,有钱的放个狗臭屁,鸡蛋黄味鹦鹉声’,挣钱去吧。”
一副沉重的、无形的担子压在张赤球肩膀上,他嘴唇的造桥运动更加频繁。
“不要啰嗦啦!”嘴上业已生出绿色小胡子的大球说,“我们想吃饭。”
整容师找来一只景德镇陶瓷厂烧制的圆盘——这是第八中学第一个教师节时发给老师的纪念品,盘中央画着三匹瘦骨嶙峋的黑马——据说这盘是应该挂在墙上观赏,而不是像整容师这样——用毛巾揩揩盘上的灰尘,从红烧牛肉盘里拨上一部分肉,从鸡身上撕下两条腿一只翅膀——她的两个儿子眼里闪烁着绿幽幽的光芒,好像要把盘里的东西攫过去。
她说:“你把这些送给屠小英和方龙方虎。”
我和张赤球面面相觑,她是吩咐谁呢?
她的目光是盯住我的,自然是让我去。我是表面上的张赤球实际上的方富贵,我端起了圆盘。
屠小英的哭声在召唤着你,持续不断的哭声往往让人感觉到虚假,但它依然强烈地吸引着你。你走到门口时,听到整容师紧贴着你耳边亲切地叮嘱,“好好安慰她,”她嘴里的十分诱人的气味使我感动,“你可以在她那里过夜,我不会忌妒的。”她的话里明显地流露出情人般的狎昵,难道就因为她对我撅起过光溜溜的屁股吗?“安慰丧夫女人的最好方法,就是拥抱她、亲吻她,同她到床上去做爱!”她对性爱的坦率态度让我吃惊,但更让我感动,她是真心实意地为我好,她头发上的异香更加确凿地说明:你什么也没有丢失,你将得到很多。“当然,这要看你的本事,我告诉你一条秘诀:她要不顺从,你就跪在地上!”
他端着那两条鸡腿、一只鸡翅、一些牛肉,走出整容师家的门口,一拐弯就是正在守寡的屠小英的门口。在远远近近的漂亮高楼的压迫下,这一片破烂的平房更显寒酸,灯光在远处辉煌,河水在黑暗中流淌,温情的夜晚里荡漾着猛兽的吼叫声。这个出现在面前的门口安装着两扇用旧棺材板子改造成的门,门上有顽皮儿童用彩色粉笔抹上的含意深长的神秘符号。谁能说清楚你此刻的心情呢?
大概是三五天前的夜晚吧?我从殡仪馆里逃出来,在河边的风景白杨林里,碰到了一个女青年和男青年在恋爱;后来我掉到石灰坑里沾了一身石灰。那晚上这两扇门是虚掩着的,但愿现在它也是虚掩着的,我尝够了敲门的苦头……门是关着的,门上有顽皮儿童用彩色粉笔涂抹的含意深长的神秘符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