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师,人死不能复活,我知道你和老方感情好,他死了,也是命该如此。只希望大哥你多保重,别像富贵一样,累死在讲台上……”
“富贵啊富贵,自从你娶了我,就开始倒霉,我被人当苏联特务揪斗,你陪着受罪;我被赶出学校,你一个人的工资养活我们……你一辈子没喝过一滴茅台酒……没吃过一顿烧牛肉……没吃够一顿白斩鸡……本来想等孩子们工作了,挣了钱,让你吃一顿烧牛肉……可是,你竟走了……”
你还掩着脸哭什么呢?
“张大哥,您回去吧,别让嫂子惦念着。”她催我走啦。
她把圆盘里的鸡和肉倒进一个碗里,思考片刻,放下圆盘开启了墙角上一个密封着的小瓮,伸手进去掏出三只盐渍兔子头,放在圆盘里。
“张大哥,这是工厂的下脚料,拿回去煮煮吃吧。”
你再不走就没有道理了。
六
……精细的整容师认真端详着两位物理教师,左看了右看,前看了后看,好像一位送子参军的慈母。她把张的眼镜和方的眼镜调换了,又研碎了一支黑粉笔、一支蓝粉笔、一支黄粉笔,调成均匀的粉末往略显白嫩的方的脸上搓擦了几下,屋子里弥漫开粉笔的香气,她命令他们按计划运动。
两位物理教师羞羞答答握握手。方夹起纸板去第八中学上课。
道路是烂熟的,景物也如从前一样。小卖部的老板娘蹬着一辆三轮车从你身后追上来,路过你身边时,她放慢了速度,你看到车上载着摞成小山般的纸箱,有烟,有酒,有糖。你往常是不与这个女人打招呼的,她也好像不认识你。今天她却用这样的目光打量着你,你心里忐忑不安。
“吃过饭喽?”老板娘亲切地问。
“问我吗?”
“装什么孙子!”老板娘粗野地骂着,“进来人参烟了,给你留一条?”
“我从来不吸烟呀!”你有点着急地申述着。
“啊哟哟!被那给死人刮胡子的娘儿们拾掇成这个样子啦!一个大男人,连买条烟吃的权利都没有,还当浪着那两个卵子充什么数!”
“你注意点文明礼貌!”
老板娘从车上跳下来,尖刻地嘲讽着:
“哎呀,这是怎么回事,你得了病了吧?前儿见了我还色迷迷着两只贼眼,今日倒装起正经来啦!”
你只好缩着脖子挨骂。
“瞧瞧她把你打扮的,一身绿,就差顶绿帽子啦!”她诡秘地凑上前来,说,“女人是女人的仇敌,你知道。告诉你,你那位贤惠的妻子跟动物园的养老虎的老头子勾搭上啦,我亲眼看到他和她在冬青树丛里搂在一块儿……”
物理教师没有愤怒,他只是感到麻烦,好像别人拉了屎,却让你为他擦屁股。
“我给你留一条‘人参’,别怕他,绿帽子都戴上啦,还怕什么!”老板娘蹬着三轮车走啦。
校工——那位曾经抬着你冲进殡仪馆大门的英雄,手持扫帚,反复清扫着第八中学的额头。一群群五颜六色的学生吵吵嚷嚷涌进大门,看到你的跟你打招呼:早上好,张老师!
张老师,早上好!
“李刚,你借我十元钱什么时候还?”你听到一个男学生说。
“下月,等我爸爸发了奖金。”李刚回答。
“要长利息的!”
“当然,一分钱也不少你的就是!”
你认为他们和她们毕竟是了不起的一代。口袋里或是铅笔盒里藏着避孕套就能说他们堕落吗?你一溜进物理教师办公室就听到小郭高声大嗓地吼叫着:道德家们何须大惊小怪!道德这玩意儿从本质上讲是虚伪的。许多了不起的大人物一旦倒了霉,就会有人揭露他们的风流韵事。为一个避孕套开除一个学生是不公正的!我们和你们,都是人,你们不年轻了,便痛恨年轻人,这是忌妒!譬[pì]如说孟老夫子,您年轻时据说是个大情种。您的老祖宗孟轲,号称“亚圣”,可他年轻时勾引过孔丘先生的老婆!孔丘先生呢,跟南子吊膀子,被南子的老公打得鼻青脸肿,仓皇出逃,急急如丧家之犬,忙忙如漏网之鱼,南子道:“不行!”夫子说:“吾将乘桴浮于海!”为了爱情,孔夫子都要到荒岛上去,圣人尚且如此,何况凡人乎?
孟老夫子摇晃着脑袋说:佛头着粪!侮辱斯文!后生可畏!
欢乐的气氛。物理教师们都在笑。你有如鱼入水的舒适感,过去的种种被忘却,你坐到自己的办公桌前。熟悉的手摸到了不熟悉的蘸水笔。有人拍拍你的肩,他在你耳边说:张老师,到你自己的椅子上去坐!
他是双胞胎中的一个,你的学生,你的徒弟,抬着你冲击殡仪馆的英雄之一,正在驱赶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