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只手端着愈来愈沉重的圆盘,另一只手敲响了大门。
他的敲门是经过训练的……“是谁?”一个清脆的女孩子声音在门里问。你正要回答时,一团复杂的感情堵住了喉头,话是无法说出来了,两行热泪流到脸上。
门闩响亮,大门开放,方虎站在你面前。我的宝贝女儿……她身高一米五十,留着日本式的齐额短发,圆圆的脸庞上,有着细长的眼睛,一根高挺的鼻梁下,有一张小巧玲珑的嘴巴,她的臂上扎着一条黑纱,胸前缀着一朵白花,她恭敬地一弯腰,说:
“您好张叔叔。”
手中的圆盘把你的胳膊坠酸啦,喉咙里滚烫的团块还没消融,你跟着方虎往里走。你的脚愉快地踏着熟悉的每一块砖头,你的肺呼吸着不久前留下、现在尚在盘旋的我的与石灰气味混在一起的气味。方虎光滑的头发吸引着你的嘴唇,但她离你很远。
“妈,是张叔叔看你来了!”方虎喊着。
屠小英的哭声停止,只是间隔五秒左右“欧”一声,这是哭的惯性所致。
她从床上坐起来,举起手胡乱撸了两把凌乱的亚麻色头发——还没忘记撸头发,可见不是彻底的悲痛——她的眼皮红肿,脸上布满眼泪的痕迹。她为我流过泪,可是我却迷恋整容师头发上的香味,甚至被她的屁股搞得神魂颠倒。物理教师进行着严格的自我批评。她的俄式乳房并没有因为我的死去而消瘦,它们还是像从前那样丰满肥胖。她伸手拉过一把椅子,用鸡毛掸子掸掸上面的灰尘——她的痛苦是不彻底的,但这是受过高等教育的特征。我的床上还摆着我的枕头,枕头上还沾着我的头发,床头上还悬挂着我们的结婚照。镜框上披着一道黑纱,黑纱是用墨汁染过的皱纹纸伪装而成。是的,我们很穷。她那时还是一个清瘦的中国姑娘,没显示出一丝一毫俄国特征。她的俄国特征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的?是从新婚之夜开始出现的……她质问我:书呆子,告诉我,在爱上我之前,你爱过什么人没有?……没有……骗人……是没有……这不可能……当时我搜索历史,想想对什么女人发生过兴趣……连梦想也算吗?……当然也算,梦想更可怕……我梦想过一个苏联姑娘,当时我想,要是能跟她结婚就好啦……她从床上蹦起来,那对乳房像两只男婴的小拳头,蜷缩在胸脯上……俄语系的高材生用拳头打我,要我交代和苏联女人的恋爱史,她的忌妒竟像真的一样……我从高中时的笔记本里翻出了一张从画报上剪下来的照片:一位生着亚麻色头发、大嘴如弯弯的月亮、脖子光滑、乳房丰满硕大的集体农庄的挤奶女工——苏联劳动英雄对着我们大笑……她漂亮吗?……不知道,但是我喜欢她……她翻过身去,赌气地说:找你的挤奶女工去吧,大奶牛……后来你说:总有一天我也要生出亚麻色头发,生出奶牛的乳房……你生出来了,它们带给我们的不是幸福而是祸殃……
对往事的回忆使我心中忧伤,面对着我的满脸泪痕的“大奶牛”,我情不自禁地说:“大奶牛……我没死……”
她打了一个冷战,满脸涨得绯红——好像后来整容师喋喋不休地对我说起的她的石榴花的颜色,她对石榴花的那种亦悲亦喜、如醉如痴的感觉至今令我迷惑不解——我猛醒过来:方富贵已经死啦,在屠小英的圆圆的梳头镜里,张赤球穿着一身绿色的制服,端着一只圆盘,圆盘里盛着两条鸡腿、一只鸡翅、一些红烧牛肉,在慰问他的已故同事的遗孀。
“张老师,您请坐,”她毕竟是受过高等教育,尽管她现在在校办罐头厂开剥兔子皮,但修养还在,正如那俗话中说的:“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她说,“方虎,给张叔叔倒杯茶!”
我只好放下那倒霉的圆盘,极其困难地说:
“她……球他妈让我送点菜给你和孩子……她怕你难受……哭坏了身体……让我来安慰你……”
物理教师被悲痛压迫,语不成声,他慌忙掩住脸,泪水竟然从指头缝里往下流。
你的哭声勾引出了她的哭声,你们的哭声勾引出了方虎的哭声(方龙哪里去啦?)最后,还是她先止住了哭(她的哭已经消耗得太多了),走到你身边(她走到了你身边,你的全身都感受到……俄罗斯奶牛的腥气……只有那张掩在手掌里的脸例外),她说:“张老师,您说来安慰我,自个儿反倒哭起来没完没了啦……”
她用一根手指戳戳我的肩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