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容师把他安顿在厨房里那张有毛病的床上,吩咐他闭眼休息,为了防止意外,她明确地说明,她手里捏着的两片白色小药片名叫速效安定,吃了这种安定片,三分钟即可沉沉入睡。她的话是不可抗拒的,物理教师顺从地张开了嘴巴。
下午是短暂的,傍晚与满城的灯光一起来临,张赤球与大球小球几乎是同时进入家门,就在他们进入家门时(他们虽为父子,但见面时连招呼也不打),吃了两片速效安定和吃了三片冬眠灵的同时醒来。厨房和蜡美人的洞穴毗连在一起,中间只隔着一层三厘米厚的纸板,纸板上均匀地印刷着“糖水马蹄”字样,这说明纸板曾经是纸箱,纸箱曾装过糖水马蹄罐头。物理教师翻身爬起,耷拉着头,眯缝着眼,不知身为何人,亦不知身在何处,这时他听到了蜡美人愤怒的吼叫声,还有,大球小球高声吵嚷肚饿的声音。他马上想起了睡前的经历,但你仍陷在这一切究竟是梦还是现实的疑惑里拔不出腿来。
“爸爸,你应该到厨房里去为我们弄饭!”大球和小球恶声恶气地说。
“儿子们,”张赤球说,“我们最好还是等等你妈妈,今天是星期六,她又会给我们带来牛肉,或者猪肉,或者羊肉,或者鸡肉,或者猪大肠。”
“我们有很多作业要做。”
“我建议你们先进洞去做作业,等你妈妈回来做好了饭,闻到饭菜的香味你们就出来。”
你在蜡美人一声紧似一声的嚎叫中忍受着煎熬,绿制服宛若冰凉的盔甲,压迫着还可以勉强称作方富贵下半截的身体。使你真正不安的是那张脸,它的主人正在厨房外踱步,他一边踱步一边唉声叹声(方富贵并不知道张赤球已经将他忘记,他唉声叹气的原因来自第八中学的物理课),你认为脸的主人正在为丢失了贵重的家传至宝而后悔,你想把这张脸揭下来还给主人。可立即又犹豫起来:揭掉了脸我是谁呢?
踱步声逼近厨房,你的牙齿上下碰撞。
张赤球撩开了厨房的门帘,两个身穿绿制服、生着同样面孔的物理教师对面而立,都像十足的傻瓜。
“你是谁?”
“我是谁?”
“你像我?”
“我像你?”
站在外边的物理教师恍然大悟,这个恍然大悟是错误的,他还以为整容师在厨房里新安了一面大镜子。第二次恍然大悟是由眼镜引起的:里边的物理教师的眼镜腿上缠着黑色的胶布。
张赤球痛苦地说:“想起来了,老方,方老师,想不到你的变化使我如此的不舒服。”
“这是你的主意!”你感到莫名其妙地暴怒起来,怒吼使嘴角疼痛,使这张新脸极端不熨帖,“你以为我愿意佩戴你的面具吗?我随时准备还给你!”
张赤球顿时软了,我只能从他那张与我完全一样的脸上看出他的软弱和空虚,他对我说:“老方,俗话说,‘生米做成了熟饭’,悔之晚矣!”
这一对满口俗话的夫妻设了一个圈套,我钻了进去,就像钻进了圈套的兔子,越挣扎勒得越紧,最终会把我的眼睛勒出来。被改换了容貌的物理教师痛苦地想着。他的心里涌起了愤怒,我看到张赤球的脸上表情也是凶残的,也是傲慢的,仿佛他是我的主人,而我是他的奴仆。
笃笃的脚步声从庭院里传来,我们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那污秽的门玻璃,遥远的霓虹灯光把她的影子映在玻璃上。这条影子首先是朦朦胧胧,其次是模模糊糊;朦朦胧胧和模模糊糊综合成晦涩、暧昧的总体印象。不知道他想什么,我想起了她头发上那股令人魂不守舍的异香;我不知道他感觉如何,在回忆起奇异的发香之后,心灵上的棱角都迟钝了,圆滑了,昏黄的夜晚开始凸现出它的温情的一面。是的,在她推开门,像一股温暖的风吹进房间之后,我们都用眼睛的正视光芒去迎接她憔悴的脸——迷人的憔悴——都用眼睛的余光斜视着对方——我们穿着一样的绿制服,我们生着一样的面孔——他简直就是我的镜子——他宛若我的孪生兄弟——他是我的威胁——在一瞬间,我感觉到,在这个家庭里,我们的权利是相等的。
她的憔悴是迷人的,更迷人的是她凌乱的头发,乱蓬蓬的头发丛生在她的头上,浅黄色的头发好像狐狸的尾巴。
她怔住了,手里提着的黑色塑料口袋沉重地跌在碎砖头铺成的地面上,发出“呱唧”声。我感觉到她心事重重,无法知道他感觉到了没有。在塑料袋落地那一瞬间,我读出了她脸上的复杂的物理竞赛试题,不知他感觉到了没有。
潜在的意识里,方富贵知道自己的来历,但潜意识上压着一种恶作剧心理、一种无缘无故的报复心理。所以,当我看到他前行时我也前行,他弯腰去捡那个黑塑料口袋时我也去捡那个黑塑料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