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有什么话您就说吧,这里没有外人,都是您老人家繁殖的后代。”
爷爷叹息一声,说:
“你们睁大眼睛!”
我们睁大眼睛,黑色的丁香花粉在我们面前飞舞,鸟的长尾在花粉里搅动,爷爷的眉毛上沾着一层花粉。
他把紧攥着的双手捅到我们面前,笑眯眯地说:
“你们猜猜看,我手里握着什么?”
我们都摇头晃脑,表示猜不出来。
爷爷对我说:
“你来猜。”
我说我也猜不出来;爷爷让我瞎猜胡猜。
我说:
“您手里握着金条!”
“还是这个大头的孙子聪明!”爷爷夸奖着我,把双手张开,说,“我手里有十根金条。”
他手里什么都没有。
母亲笑着说:
“爹,您是逗着我们玩呢!该吃饭啦,绿豆汤,贴饼子,还有油焖虾子,都是您老人家愿意吃的。”
“你们看!睁大眼睛好好看!”爷爷执拗地命令我们。
爷爷双手空空。
母亲说:
“您手里屁都没有一个,哪里来的金条!”
爷爷哈哈一笑说:
“你们果真看清楚啦?我手里什么都没有?”
我们都感到有些蹊跷。
“那么,我要死了!”爷爷平静地说,“我死了之后,你们要想法把我弄到红林子里去,活人万万不可进去。用风筝吊皮团长的办法万万不可再用。这个任务就由这位大头的孙子来完成。”
说完话,爷爷仰面朝天倒在丁香树下,众人急忙上前去搀扶。爷爷已经咽了气。
母亲率领我们哭起来。大家清一色干嚎,无人落泪。我重任在肩,更是无心哭泣。
怎么办?怎么办?谁给我智慧谁给我胆?爷爷说死就死,大热的天,尸体搁久了要腐烂发臭,万一引起传染病,更是了不得。我心急如焚。母亲安慰我:
“孩子,别着急,慢慢思想。俗话说,‘车到山前必有路,船遇顶风也能开’;‘蜂虿入怀,解衣去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今天夜里,你就坐在这丁香树下,想一个把你爷爷送进红树林子的办法,为了防止你不专心,我吩咐人把你捆在树上。”
母亲说:
“阿毒,把你大哥捆在丁香树上!”
阿毒是我的三弟,幼年时受过我的欺负。他提起一根荨麻草编成的粗绳子,毫不客气地反剪了我的双臂,把我和树干紧紧地捆在一起。
母亲令人点起一盏宝贵的红灯笼来,阖族人排成大队,到树林子边上去放爆竹,哭泣。明月当空,万籁俱寂,蝼蛄吱吱鸣叫,红树林里香气荡漾,与丁香花的香气混合在一起。大河里洪水滔滔,母亲她们举着红灯笼,对着河对岸齐声高呼:
“腊八老爷仙逝——腊八老爷仙逝——腊八老爷仙逝——”
河里水声很响,灰白的浪花像活泼的小兽一样疾速奔跑。
长嘴的蚊虫叮咬我。我冥思苦想。爷爷站起来。倒背着手,在我面前踱来踱去,很像一位监考的老师。也是情急智生,一条妙计上心头,我说:
“有了!爷爷,我们去雇架直升机把您吊进去!”
爷爷摇着头说:
“不好!不好!我怕汽油味!”
“你还真难伺候,爷爷。”我不高兴地嘟哝着。蚊虫欺我手脚被绑,大模大样地吸我的血。
“那么,用榴弹炮把您打进红林子,可是好?”
“孽畜!”爷爷虬须如虿尾根根幡子般上翘,咬牙切齿地骂我,“亏你想得出!把你爷爷当成了肉弹!”
“放开我吧!”我胸有成竹地说,“孙子已经想出了一条万全之策,保您老人家舒服、快乐、满意!”
爷爷看着我的眼睛,片刻之后,他点点头,赞赏道:
“孙子,你是个彻头彻尾的天才!爷爷死也无憾啦!”
爷爷躺在地上,又一次死去。
我挣脱开荨麻绳子,感觉到胳膊上火辣辣的,荨麻的毒刺扎进了我的肌肉。母亲她们从河堤上回来了。看我喜色满面,母亲知我想出了办法,也高兴起来。大家就着灯影,在丁香树下开饭。为了庆贺我这么快就解决了重大问题,母亲亲手炒了一盘山蝎子,让我喝酒。山蝎子又焦又香,在我嘴里嚓啦嚓啦响着。爷爷在黑暗中吧咂嘴唇,听动静馋得厉害。母亲说:
“爹,甭吧咂嘴啦,想吃就起来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