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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段:职业成长  学科:文学  发布:2022-05-05  ★★★收藏章节〗〖手机版

“我吃肉你吃皮爸爸吃肠子,爷爷吃心奶奶吃肺叔叔吃爪子……吃了不够再烧只。”

“行了,别烧了,天要下雨啦。”我老婆仰起脸来观察了一下天空,说。

空中的乌云骤合起来,利飕的东风送来了红色沼泽里的腐臭气息。几道暗红的闪电划破天空后,远处滚来沉闷的、持续不断的雷声。一片片灰白的大雨点子落下来,火舌嗞嗞地响着,也许是雨点嗞嗞地响着,院子里回荡着温暖潮湿的腥风。我们掀起被葫芦蔓和干海草遮住的门洞,钻进屋子里避雨。

我最先钻进屋子里,为了表示对长辈的尊重,我站在门洞旁边,用手撩着葫芦蔓和漫长柔软的海草,好像撩着珍珠串做的门帘一样。我老婆把麻绳子缠在鞋底上,把针和针锥插进麻绳和鞋底之间,把鞋底夹在胳膊窝里,腾出手来,把遮住另一半门洞的葫芦蔓和海草撩起来。我们夫妻二人傍在门洞两边,好像两位彬彬有礼的服务员。

像影子一样飘忽不定的父亲依附在母亲的臂膀上,率先钻进门洞。父亲的胡须上结着一层五彩缤纷的冰霜,双眼像冰冷的玻璃珠儿,滴溜溜地转着。门洞里走出一位身材窈窕的女子,年方二八,粉脸丹唇,细眉修目,纤细的手指犹如雪亮的蛇蜕,一只沉甸甸的鸭蛋青色玉石镯子套在长长的腕子上。她高举着一支火把。金黄的火苗轰轰隆隆响着,青烟袅袅上升。生满青铜色苔藓的墙壁上,伏着一些肥胖的壁虎。它们每五只为一组,都把宽阔笨拙的嘴巴凑在一起,身体呈放射状散开,构成光芒五射的图案。而这一组组或曰一簇簇的壁虎又构成一幅更大的图案,好像一支巨大的纺锤。火把金黄的影子在墙壁上晃动着,壁虎们凸出的眼睛发射着粉红色的光芒。它们有时集体吐出枝杈状的舌头,舌头也是粉红色的。火把上燃烧的油滴不断地下落;空气咝咝的叫声随着垂直下落的火线响起。

我和妻子相视一笑。她的嘴巴在微笑中总是呈现出一种妩媚又凄楚的倾斜状态。她的微笑使我微微眩晕,这感觉,与多食红茎薇菜的感觉颇为相似。

地面上布满光滑的卵石。卵石大小一致,好像是精心挑选出来的。母亲小心翼翼地走着,一副生怕跌跤的态度。父亲则显出惊惧不安的样子,好像惧怕火光,也许是惧怕那些遍体疣瘤和鳞片的壁虎们。

很多熟悉的面孔从我和妻子面前滑过去,我们来不及打招呼,只好频繁地点头示意。也有一些不熟悉的面孔,但我们知道他们都是我们的本家或是亲朋,都不是无缘无故地出现在我们的面前,所以,我们对他们表示了同样的热忱。

最后,竟然有两只头上生着赘疣的大鹅也冲进了门洞。它们高扬着细长的脖子,沙哑地鸣叫着,从我们面前跑过去。我老婆抬起脚去踢后边那只白鹅肥的屁股,滑脱的鞋子疾速地射进门洞里去,碰到那位举火把的姑娘膝部。姑娘无动于衷。我妻子羞羞答答地只脚跳过去,把鞋子穿上。葫芦蔓和海草瀑布般地掩住了半片门洞。

院子里大雨滂沱,火焰的颜色在灰白的雨幕上变得暗淡。青狗儿还站在火前,挑着那只刺猬烘烤着。雨珠儿落在他的头发上,似乎都立足不住。我呼唤他进门洞避雨,他答应着,挑着那刺猬,嘻嘻地笑着,跑了过来。妻子赶紧把葫芦蔓和海草撩起来,迎接青狗儿进门洞。适才的奇迹留给我的深刻印象尚未消除,所以他从我面前跳过时,我稍微有点儿胆寒。

现在院子里只有利箭般的急雨和即将熄灭的火焰了。水中的火烬吱吱叫着,白色的炽气在地上缭绕,浑浊的流水表层漂浮着草木灰,翠绿的鸳鸯鸟从墙外飞来,落在甬路上,成双成对地依偎着,互相用稚拙的嘴巴蘸着肛门里分泌出的油脂,涂抹着羽毛。一阵阵疾风刮过,把雨的帘幕撕破。鹤的尖厉叫声从云端里传下来,因为云雨的阻碍,已变得柔和暗淡,失去了夺目的光彩。我猜想附近发生过龙卷风。几百株完整的荷花随着暴雨倾泻到院子里,有的落在甬路上,有的落在甬路两旁浑浊的积水里。鸳鸯受到了惊吓,扑棱棱低飞起两只,彩色的羽毛在灰白的雨幕上闪烁着,色彩湿润。有一股水生植物的滑腻的腥气。肥大的藕瓜被雨水冲洗得干干净净,结节处蓬松着杂毛。荷叶翻卷,狼狈不堪。花瓣浸在水里,幽淡的清香几乎被汹涌的水腥浪潮淹没,非用力难以辨别出来。一群大小不一的鲫鱼在水里挣扎着。积水不深,小鲫鱼尚能直立游走,画出一道道豁然开朗的水迹,大鲫鱼只能侧歪着身体拍水。

我老婆卷起裤腿,从墙上摘下一只尖顶斗笠,扣在头上。雨水里洋溢着腥冷的凉意。她走时腿脚高抬慢落,像一只在雪地上行走的母鸡。我默默地注视着她。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愿意说,什么也不愿意想;没有什么好说的,也没有什么好想的。凌乱不堪的风雨声震荡着我的耳膜,倦怠和麻木接踵而至。夏季的雨日里,所有的声音和味道都有强烈的催眠效应……炕席是黏腻的,空气是浑浊的,灵魂浑浑噩噩……她双手按住一条宽大肥厚的鲫鱼。鱼尾波波击水,水珠溅起时竟然变成明亮的珍珠了。鲫鱼吱吱地叫着。我深刻地理解着鲫鱼深刻的悲哀。

她双手紧紧地攥着那条大鲫鱼,站在我面前,好像刚刚犯了严重错误的小女孩一样。我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她祈求我说一句话,无论是什么话都会让她心安理得。我不能说。珠光宝气的鱼鳞开始脱落,有的沾在她手上,有的落在她赤裸的白色脚上。这是个令人终生难以忘怀的时刻:在我们身外的广大天空里,射下了一道极端辉煌的、血一样颜色的、血一样浓厚的阳光。急雨依然如故,荷花们乱纷纷昂起浸淫在污水中的头颅。我听到她呻吟了一声。鲫鱼颤抖着尾巴,墨绿色的鱼卵从她的指缝里哎哎哟哟地挤出来。她扔掉了鲫鱼,把沾着鱼卵的手往衣襟上擦着。那条鲫鱼跌在甬路上,呱唧一响,发出响亮的水的声音和肉的声音。一摊鱼卵弥漫在甬路上。它可怜地弓身跳跃着,终于入了水;水面立即漂浮起一层银光闪闪的鱼鳞。鸳鸯们摇摇摆摆地踱过来,它们的体态与神情和野鸭子毫无差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