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还会重逢吗?还会继续那残断了的梦吗?我说不清。一切都交给那三个纺线的老婆子吧,听任她们那神秘的手将我们的生命之线拉扯成怎样,也许,也许……
只是,我不期待,不祈求。
徽徽
P.S.这一段时期您也没有好好念书,从今您该平静下来,发愤用功,希望您早日用智慧的光芒照亮那灰暗的文坛!
志摩颓然倒在沙发里。
就这样的,走了吗?他简直有点难以相信。但这是真的,人,已经走得远远的,无影无踪了,再也找不到了。不会再见到她笑意盈然地出来开门了,不会再听到她轻轻的呼唤声——徐兄了;再也闻不到她那如麝的温香了。这是实实在在的,无可置疑的;诗籍铺,福也尔,蓝色咖啡馆,威斯敏斯特教堂,郊区的白桦林……一切都还在他的生活里,可是唯独徽音却消失了,没有了,不会再来了!
那么突然,那么措手不及,就像是迅雷之后紧跟着又是一个霹雷,一下子就把他的神思、心境、生活彻底地炸碎了,一下子把他从热烈的希望、恳切的吁求、真诚的呼唤、信心十足的预料中将出来扔到了荒漠无垠的旷野里,这叫一个二十六岁的多愁善感的青年如何去承受?
(二十一)
志摩将自己紧关在房间里整整一个星期。桌上的烟蒂堆得像小丘,咖啡喝去了满满一铁罐。房间里乱得好像刚刚经过沙皇宪兵的搜查。
幼仪走了,这儿就只是单人宿舍而不是家庭了,"家庭"这个概念的一切内涵和外延都不存在了。幼仪走了,本来志摩的心情可以松快一点——他越来越为缺乏爱情烈焰的夫妻生活感到羞愧,他越来越意识到这种同居生活实际上已将自己和幼仪置于难堪的地位。虽然由幼仪突然提出来分离是他始料所不及的,虽然这种分离来得早了一点,虽然幼仪怀着痛苦、绝望、牺牲的决心而走是不符合他原先的设想的,但既然来了,就让它来吧,迟早总有这回事,一切都还来得及商量和解释,所以陪她去柏林时志摩的心情倒也不很沉重。然而,徽音的走,却使他内心的平衡彻底被破坏了。
他深深地陷于苦恼中,像一条鱼沉入海底。
他什么也不想,不回忆,不冀求,只是麻木地紧紧拥抱着苦恼。
慢慢地,鱼儿游了上来,透出水面吐出气泡。狄更生的告诫起了作用。他苏醒了。生命的机能和活力又回到了身子里。有时,理想主义者比现实主义者更有力量,因为对他们来说,事物永远是美好的,太阳每天从东方升起。希望的新蕾不断从痛苦的枯枝上绽出,尽管带着幻想的色彩,但是破灭的痛苦摧毁不了幻想的韧性。
回过头来一想,徽音是个天上人间绝无仅有的少女,她应该有既带理想色彩又有现实美满的爱情与婚姻,何苦将她牵进一个既有孩子又必须在闹一闹中离婚的不幸男子的生活泥沼中来?
他推开门,走出了沉闷的房间,骑上自行车。
路过老约翰的店铺,老人唤住他,递了一包"DUNHILL"香烟过来。"好几天没有见到您了,病了?"
"病了一场,现在好了!"
"这几天紫色的信也没来呵。"老人狡黠地眨眨眼。
"以后也不会有了。"车子已经驶出一段路去了。
他使出所有的力气踏着车子,不一会儿,汗出来了。心情顿时舒畅多了。轮子飞快地滚着,轻捷、自在;愈近康桥,苦恼愈少;清风吹掉一些,阳光抹掉一些,旎旖景色再融掉一些,到学校,他已经像一个神话里的再生的孩子,身心愉快地走在草坪上……
幼仪走了,徽音走了,史密斯夫妇去罗马探亲了,西滢忙着读书,狄更生先生不常在伦敦,朋友们忙着各自的事情。他孤独。
孤独——绝对的孤独——使他神智清明、心平气和,孤独使他远离纷扰、柔情满怀,孤独使灵感和创造力涌进心头,孤独使他认识了自己,孤独使他有了新的发见,发见了真正的康桥,尽管他在这儿已经过了一个春天,但是除了几间教室;图书馆和两三家吃便宜饭的茶食铺子外,他什么也不知道,整个康桥对他仍是个陌生的世界。现在,孤独使他脱净俗念,赤条条无牵无挂。他和康桥面对着面,双方都敞开然抱,他走进了康桥的心里,康桥走进了他的心里。
康桥的灵性全在一条河上:康河(River ear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