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完这话,突然撒腿向树林深处奔去。
志摩呆立在那里,依然地喊着:"徽徽!徽徽!"
她奔着奔着,树枝抓乱了她的头发,勾破了她的衣裳。她还是没命地奔着。她绊倒了。她扑在厚厚的落叶层上,再也爬不起来了。
志摩的叫喊已经听不见了。她大声啜泣着。
"我母亲不在我身边,大地呵,你就是我的母亲!女儿在向您诉说,您听见吗?"
她向大地一字字一句句地诉说自己的爱,自己的痛苦。
哭啊,说啊,她准备在这儿哭一辈子,说一辈子。
(二十)
从他坐在沙发里那副如坐针毡的姿势上,从他抽吸香烟的猛劲上,从茶几上那杯一口也没有喝的咖啡上,从那几本摊在膝前半晌没有翻过一页的书本上。幼仪感觉到他心情纷乱之级。
她有点怜悯他。
她考虑了一下,决定在这个时候对他讲出自己的打算。她已经想了好几天了。没有别的选择,只有这样。这几天来,她独自一人默默地承受了有生以来第一次遇到的巨大的风暴,想也没有想到的风暴。这种风暴对女人来说是够不幸,够痛苦的了。她没有哭泣,也没有吵吵嚷嚷,真的做到了不露痕迹。因为这算不上是什么丑事,她甚至感到这是正常的,必然的,难以逆转的。像一次地震,像一次战争。牺牲者固然凄惨,但能怨谁去?只是来得太突兀,一时难以平静地认命罢了。
她要讲,必须在这个时刻讲。她不知道他遇上了什么事,总之与紫信封有关,总之不是舒心事。她不怨恨林小姐,她还小,她对自己的情意是真诚的。她也并不十分怨志摩,林小姐比自己可爱得多。但是她决定现在讲。这会使他纷乱的心绪更纷乱,紧张的神经更紧张;她会愉快的,她需要这份愉快。她毕竟是一个女人,毕竟是一个凡人。
"志摩。"
他没听见。
"志摩。"
"哦,什么事?"他感到幼仪的声调有点异样。特别的冷静,特别的平板。
"我想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志摩跳了起来,"回国去?"
"不,去德国。"
"德国?"这时,他才完全从自己的思绪里走出来了。"为什么?"
"嗯……"幼仪在选择着自己的答语,"剑桥大学我进不去,其它学校我不想念。有好几个朋友在柏林,不愁没有住处。先读一年德文,再想办法进柏林大学。我想这总是办得到的。"
"你不喜欢这里?"
"是的。我不喜欢这里。"
"你以前不是这样说的。"
"是的。现在我这样说了。"
"这是真实的原因?"
"你想听真实的原因吗?英国人似乎不是那么坦率的。"
"哦……"志摩思忖了一会,缓缓地说:"你有决定自己行动的自由。"
"来英国后,我对自由这两个字,的确懂了不少。"
志摩端起凉咖啡,喝了一口。
"我送你去柏林吧。我也想去那里住一段时间。"
"你舍得?"幼仪斜睨了他一眼,"剑桥大学,史密斯夫妇,老约翰杂货铺——里的香烟?"
"幼仪,我有话对你说。你坐下。"
"不用了。这番话,留到德国去说吧。"
三星期后,他们到了德国柏林。
不过,那番话,志摩没有说。替幼仅安排好了一切,他就返回英国了。
志摩星期六回到伦敦,第二天就去林家。
敲了很久的门。志摩吃惊了,心"别别"地跳。
半晌,一个不相识的老妇人出来开门。她耳朵半聋;缠了半天,志摩才弄清楚:林家父女突然回国了,上星期四走的,在伦敦雇用的仆人都辞退了,老妇人是房东派来看房子的。
志摩只觉得一阵昏眩,差一点站立不稳。
老妇人问他怎么啦?
他惘然,像一个在沙漠里迷失方向的人,不知道该往何处迈步。
过了好久,他对老妇人大声说道:"我是原先中国房客的朋友。我不知道他们已经走了。我在这里待一会儿可以吗?"
老妇人望望他,点了点头。"您离开的时候,请把大门关上。这儿太冷,我到厨房去了。"
客厅的门开着。里面空荡荡的,家具全用褐色厚布罩起来了,百叶窗下着,阴暗、冷清,仿佛多年没有人居住了。